宝贵的一餐
杜鹏程
夜里四点多钟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顺着一条山沟前行,回到了我旅司令部驻地。他们顾不上休息,又主动争取了掩护搞粮食的任务。 周大勇乐得不行。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员和干部们,把上级的决定告诉他们。 黑暗罩着世界,湿润的空气在夜空流动。河边一堆堆黄蒿、苦艾和马兰草微微摇摆着。 战士们有的背靠背挤在一块儿睡着;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鹅卵石的河边拉鼾声,萤火虫在战士 们头边飞蹿。周大勇摸摸一个战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湿的。他想叫起干部和支部委员们,可 是又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他在心里说,我在河边来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们。可是走完一 百多步,他决定再走一百步。
……
突然有人喊:“冲呀!冲呀!”战士们习惯成自然地抓起枪,一骨碌爬起来,互相问:“什么事情嘛?”“把敌人捞住了?”“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司令员。”“发什么火!你吃了火药啦?”
……
周大勇喊:“同志们,谁说梦话惊动了大家?”
宁金山边揉前额边说:“谁,谁?我梦见了打仗——他妈的,我头上碰了个大疙瘩。 ——睡,睡,咱们再睡。”
有的人嘟嘟哝哝地咒骂宁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宁金山头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还大!”
周大勇找来马全有、李江国、马长胜等人,把任务告诉了他们,大伙就分头给战士们传达。蒙蒙雨又下起来了,村子里的鸡叫了。河岸上有军人和担架队的老乡在过来过去地走。 紧张的生活随着紧张的日子又开始了。 陈旅长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长来,劈头就说:“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员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四科长笔直地站在那里,兴冲冲地说:“老乡们给我们搞来一筐子土豆,四个南瓜,一 斗谷糠。另外,旅党委有通知,十分没得办法,可以宰杀牲口充饥。——到今天为止,除了驮炮骡子,全旅的牲口已经宰杀了很多。骑兵通信员差不多都变成步兵通信员了!——我们司令部的同志们总算凑合着宰了一匹老马,已经煮熟了,七〇一,你放心,今天保证同志们吃上一顿饭。当然,吃饱吃不饱,那可不敢夸口噢。”
陈旅长手一挥,说:“马上开饭!饭可不是给司令部的人员吃,是给河滩坐的第一连的 战士们吃。”
四科长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眨着左眼,说:“七〇一,分粮食也好,分什么也好,旅 供给部总是先战士后干部,先战斗部队后机关。当然,旅党委会规定的这原则没错。可是司令部的同志们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们是没有闻过饭的味道。啊!这,你并不是——”
陈旅长脸色突然变了。他说:“我了解,因为我也没得东西吃,同志!”
四科长急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七〇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员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他们连一口也舍不得吃!我看——”
陈旅长严厉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长想钻到地缝去,不容分辩地命令:“开饭!立刻!”
四科长迟迟疑疑地看了看旅长,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说:“好!”
一大行军锅的稀饭——糠、土豆、南瓜和各种各样的野菜搅起来煮成的饭。饭锅旁边放 了一筐子马肉。肉和饭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里冲。哪怕你离它一百公尺远,也能闻到 喷香味。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饭,分到了四两来肉。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长们半个土豆(他把两个半分给几个战士了)。谁知道首长们有多少个钟点米面屑没沾口啦? 他想找块纸把肉包起来给首长们送去,可是衣服透湿,哪里会有块完整的纸!低头一看,破衬衣吊下来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着肉。
他看见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并肩站在河边的高地上,就躲躲闪闪溜进旅首长住的窑洞。
他把肉放在灶火台上,乐得正要往外蹦,有人一声喊住他:“搞什么鬼?回来!”
听这口气,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长。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就迅速地扭身,立正站直了。嘿!仔细一看,原来是陈旅长的大个子警卫员,坐在灶火角,满不在乎地摸着下巴。 周大勇松了口气,说:“老资格,你这个死家伙吓了我一跳!”
警卫员挤眉弄眼像是抓住谁的短头了,问:“你干啥?”
周大勇说:“我们全连战士给首长们送来点肉。喂,大个子!首长们要问起你,你一口咬定说是炊事员同志送来的。你要说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警卫员问:“揍几下?” “二十四下。” “揍哪里?” “把你的鼻子揍歪!” “全不碍事!要嘴吃饭,要鼻子扯淡哩!”
周大勇说:“那你这家伙是成心要跟我捣蛋咯!”
警卫员把左拳往上一举,脚跟“啪”地一靠,说:“我向连长同志宣誓:不泄露军事秘密!喂,喂,还有:谁要再能给首长们送来半斤肉,我给他跪下磕响头。”
周大勇走出窑洞。连阴雨越来越大了,他走到河槽里,只见战士们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 蒙蒙雨变成了吊线雨。云彩缠在山腰。 周大勇像一尊铁像一样,站在战士们前面,眼睛一直望着陈旅长。他心里那滚沸的感情,变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战斗的烈火。 周大勇计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抢运粮食的任务,在今晚和明天早 晨赶回来的话,还可以参加一两日之内就要进行的大战。他带上战士们急急地出发了。
(摘编自杜鹏程《保卫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