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谦卑
程果儿
①每每,我因单位琐事烦得挠头:骑电动车上下班,途中能看到打理花木的工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衣着朴素。我看她们俯首在树荫底下,手里只需要掌控花与草,树与叶,便十分羡慕那种纯粹。
②四季里的多数时间,她们戴一种碎花遮阳帽,边沿宽大,脑后接块布,拉起来可以把大半张脸遮住,是绿树绿草间显眼的一片鲜艳。佩戴护袖、手套,坐在随身带的小凳子上,用称手的工具挖、铲、媷,割,时不时交错着说话。我听不到笑声,只是猜想有笑的羽翼飞过她们的头顶。
③好几年前我也买过这样帽子。假期戴出门,被一位亲戚笑话——真像清洁工。我颇愤愤了几分钟。其实,这帽子挺好,只是小城的清洁工人戴着它,这是园林工人的标配,让她们可以安心与植物为伍。远远望去,大大的帽沿让工人们变身土地上的一朵朵蘑菇。我幻想自己是其中一员,双手粗糙皲裂,但大脑缓慢清闲。没有各种会议、检查的威逼,我愿意像蘑菇一样呆头呆脑。
④也就想想罢了,我不会真的去做其中的一分子,甚至接受不了亲戚的调侃。
⑤经过多次更新换代,如今清洁工是小城的路上最醒目的存在。那些夺目的颜色——亮橙,明黄、湖蓝,翠绿,堆砌一身,又横竖交错着亮闪闪的反光条。而这群鲜艳的工人,却跟行道树一样。是行人熟视无睹的对象。
⑥我也只是偶尔留意到他们。选择这份职业,家中境况大都不富裕。加之年纪大、容貌老去,他们在鲜艳制服之后退缩再退缩,板滞着面孔。
【A】
⑦这份工作对体能要求不高,只是赶早、耗时。我6点钟起床,7点钟赶往单位,路上,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将积水扫开、落叶聚作一堆、杂物用工具捡起放入袋中。扫把是粉红的,袋子是橙黄的,今年,又都戴上黄亮亮的安全帽。所有的颜色都足够亮眼,行人车辆远远就可以看见。
⑧有时,一位清洁工在认真擦垃圾桶;偶尔,一群清洁工在路边清洗围栏。我心里暗想,这完全是无用功嘛。车来车往,灰尘不断,一边清理,一边变脏。如此徒劳,倒很像人生的隐喻,这只是我悲观主义发作时的慨叹吧!
【B】
⑨雨天,秋凉。我散步归来,撑伞走在人行道上。目光一扫,被蜷缩成团的鲜艳人形吓了一跳,一位清洁工大妈正躲在绿篱后的墙边避雨。她大约知道吓着我了,歉然笑笑。我的心脏猛颤一下,又不敢表露太多。她在工作,用体力挣一份薪水,不需要我去可怜。我亦冲她笑笑,继续往前走——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妥当的尊重。
⑩后面两个画面就明亮多了。夏天傍晚,5点钟以后,一批清洁工人聚到阴凉处,大肚子中年领班给他们开会。应该是每天例行的训话,气氛并不严肃。领班话音刚落,一位大妈就冲人群喊起来:“光头强,你过来。”笑声轰地飞到天上,那种快乐来自久处的熟腻,来自对群体的认同。她和他们,置身于这个明亮鲜艳的群体里,每个人都平等而体面。
⑪最难忘的一幕,发生在好几年前。那时候,清洁工人只有一件橙色马甲的标识。也是傍晚,在垃圾中转站旁,此处再清理也有特殊气味。临近下班,车辆扫把都已收拾停妥。附近商铺突然传来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一位六十来岁精瘦黧黑的男性清洁工眼睛亮起来,放下手头活计,随着音乐尽情扭动身体。细瘦的手臂在头顶招摇,脚底分明是秧歌步子。旁边的工友们乐呵呵望着,眼角都笑出大把皱纹。
⑫我在路这边凝望,为那点辛苦工作后的清甜微微笑着。
⑬我的六十多岁的父亲,因为家累,至今也还在工地上做活。每天体体面面出门,回来一身泥灰。爱干净的他,一天里要洗濯多次。在体能允许的条件下,工作让他确定自身的尊严,更求取心下的安定。他还有个不算出息的儿子,时时会伸手索取。
⑭第一年去工地做活,父亲心情郁悒,告诫母亲不要告知别人他做的事情。在工地上辗转数年,他有了一群相熟的工友,工头对他信任尊重,乐意给他介绍新活路。在他们中间,父亲轻松自在。
⑮可安慰的是,我的父亲与那些穿戴鲜艳的工人们,身体尚且康健,可以自由行动,且有了认可自身的小团体。鲜艳颜色的制服或是身上的泥灰,似乎将外界屏蔽了,可以忽略猝不及防的冷眼。往内,他们抱成团,可以平等倾诉生活的沉重,可以叫伙伴“光头强”,亦可在休息的时候大声说笑。
⑯我爱我的父亲,也爱与他一样谦卑讨生活的人们,更加珍惜他们在工作时得到的一点点快乐。
⑰那是鲜艳制服之外的另一点鲜艳——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选自《解放日报》,有删改)
事件 | “我”的心理 |
“我”看到园林工人在绿树绿草间劳作 | ① |
② | 愤愤 |
“我”看到清洁工擦垃圾桶、清洗围栏 | ③ |
①而这群鲜艳的工人,却跟行道树一样,是行人熟视无睹的对象。(从修辞角度赏析句子)
②笑声轰地飞到天上,那种快乐来自久处的熟腻,来自对群体的认同。(赏析加点词语)
因为鲜艳制服与衰老肉身的对比太过奇突,我便总想着,二者内里盛装着什么样的灵魂?我与清洁工们不曾近距离接触过,却有几个瞬间总是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