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里的老墙
梁 衡
①在婺源农村小住几天。徽式民居总是窄窄的巷子,高高的墙,房与房的距离又近,一出门,迎面就是一堵墙;一走路,人就夹行在两墙中间。每天出出进进, A 。
②当地传统的砌墙方法是薄砖立砌、横搭、中空、填土,再外涂白灰,新墙在刚落成之时洁白如纸。当初,一位泥瓦匠完成一座新房或一堵新墙时,断没有想到他却为大自然提供了一张作画的温床。
③ B 。岁月先用细雨在墙上一遍一遍地刷洗,再用湿雾一层一层地洇染,白墙上就会显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斑点。论层次,这里有美术课上讲的黑、白、灰的过渡;论形状,则云海波涛、春风杨柳、山石嶙峋,胜过一本《芥子园画谱》。我儿子是学画的,他自从住到这里就再也没敢画过一笔画。正是 “眼前有景画不得,神来之笔在上头”。
④但大自然并不满足于平面的艺术。风雨如刀,岁月如锥。白墙这里被铲去一块皮,那里被刻出一道沟, 有时还被随意抽去一块砖,甚至被推倒半堵墙。然后,再借来四面八方的种子,乘着风和雨,漫天摇落在墙 头。那些绿色的生命便悄无声息地栖身到砖缝里、墙皮间、红土中,甚至就借着一丝湿气黏附在光洁的墙面 上。它们才是真正的“蜘蛛侠”,缘墙而走,无处不在,无缝不生。村里古祠堂有一面大院墙,上面就爬满了积年生的薜荔果,果可生吃亦可做成凉粉。这是一面既能看又能吃的墙。植物学家考察物种的多样性,有一个方法叫“打方”,即在地上选定一个正方形,细数其中植物的种类和数量。我就试着任选了一面墙,借手机上的识花软件,一个一个地认识这些从未谋面的花草。单听这些名字,就让你心里暖暖的。那紫云英,本是水田里的绿肥作物,这时也飞上墙头,从叶间探出紫色的小花,回望它走来的田野;有名“窃衣”的,是隐身高 手,它开着白色的小花,籽带绒毛,总能偷偷沾在衣服上跟你回家,落户墙角;有一种野草莓,酸酸甜甜,名“蓬虆(léi)”,唐人贾岛的诗里居然写到它:"别后解餐蓬虆子,向前未识牡丹花。”
⑤你随意漫步吧,土墙、石墙、砖墙、篱笆墙,满墙上都草解人情,花惹人爱。只要你有耐心,任选一 墙,就可以面壁一两个小时,像是在美术馆里看画展。不,比画展更好看。你想,无数个鲜活的生命自愿齐集到这面老墙上,跻身砖石,扎根红土,探身招手,与人共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更可贵的是这些鲜活的花草并不欺侮无言的老墙,在完成最后的布局后,还没有忘记露出一方红砖、突显一块青石或留下一段粉墙。仿佛提醒着你,这不是一般的纸上图画。
⑥一天,我偶然与儿子说起这几日读墙的感觉,他说:“你不知道咱们这房子的西边有一面老墙,每当夕阳晚照时,那种历史的沧桑感让人心里发颤。”
⑦第二天,我就去寻访这堵老墙。原来它曾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民居,已三面坍塌,唯留下一个楼的直角兀立在窄巷之中。直角往南的一面墙还比较完整,袒露着砖块横竖相砌的纹路和白色的灰缝,甚至你都能感觉到还有一位砖瓦匠正在工作。而靠北的那段已经塌得只剩下一条棱线,清晰地露出墙的筋骨结构。只见碎砖破瓦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犬牙交错的砖块间露出当年填充的红土。唯有那个高高的楼角还十分完整,在蓝天的背景下画出一个标准的直角图形。楼角上方白云来去,一只孤雁在天际盘旋,风在轻轻地打着口哨。这时晚霞烧红了天边,风雨楼台,残阳如血。我一时惊呆了,如果要给眼前的这幅画起个名字,就叫岁月。我知道严田这个村子是有来头的,历史上曾出了二十七位进士。你看脚下的石板路与河边的洗衣石,路上一低头就是一块废弃的古碑,村口一棵宋代的老樟树七八个人才能合抱。岳飞曾在这一带驻军,与悲壮的《满江红》不同,他在这里留下了一首轻松愉快的小诗:“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十年争战风光别,满地芊芊草色娇。”当年的芊芊草色,现在依旧点染在寻常百姓家的墙头上。
⑧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有意绕来绕去,多走了几条巷子,为的是再多读几段老墙。有一座土墙矮房,早已被主人遗弃,夯筑的红土墙面上夹杂着石块草根。而一坡青瓦斜披而下,瓦上长满嫩绿的厚厚的苔藓。苔藓这东西很有意思,不管是老砖、旧瓦、朽木、断墙,都一律公平地给穿上鲜亮的绿装。现在这绿苔青瓦的屋檐压得很低,直遮住了老土墙的额头。而墙脚正绽放着一束灿烂的花。
⑨我想,自从人类走出山洞发明了垒墙盖房,墙就与人长相厮守,从此墙上就烙下了人的体温、音容为我们保存了些有温度的老墙,保存了前人的眼泪和笑脸。我眺望深深的街巷,谁能解这老墙里的密码?谁又能读得懂这幅风雨斑斑却又四季变换的青绿山水画?
(有删改)
①这墙就是一幅看不倦的画 ②这墙就是一页读不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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