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火车
彭小庆
搬新家后,爸妈的生活只剩下拼命挣钱还债,我们几乎都忘了赶火车的事。但等到稻回插了秧、灌了水,青蛙开始呱呱唱叫的时候,妈妈居然兑现了她的诺言——带我们去赶火车。
爸爸吃完饭闷声闷气地收碗,他反对妈妈张罗这样的麻烦事,每天做生意已经很辛苦了,天不亮他就得去进货,折腾这些个穷心思干什么!妈妈说又不要你去,你在家睡觉,我带她们去。爸爸不说话了,但是做事的手脚又重了些。
爸妈辛苦一天,得先去睡一会儿。到了晚上十二点半,我们准时出发。妈妈说那趟火车三点到站,我们走过去时间还宽裕得很。妈妈和表姐一人打一个手电筒,我和姐姐跟在旁边就出发了。我们正在爬去镇上的那段坡路,表姐回头看了一眼说,姑妈,有人来了!那是爸爸!姐姐高兴地说。真的是爸爸,看那高高的个子和走路时笔直的身姿,不是爸爸是谁!妈妈说你怎么来了,要你在家睡觉。爸爸把手电筒横着晃一晃说,走,走!我们就继续走,爸爸在后面像保镖一样跟着。上坡后,我们没往镇上的路走,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这条路我从来没有走过,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心里紧张又期待。
前后望不到头的马路只有我们一行人带着一团团影子在移动,路灯疑惑地照耀着我们。灯光的照射让我们的脸都泛着暗暗的橘红色,五官在自己的投影里模糊不清。此时的空气和时间都像是凝固的冰粉,凉凉的、硬硬的,我们在其中穿梭,仿佛逆流而上。
柏油马路没走多久,我们就从路边下了一个小坡,前面未知的路变黑了,我们已进入山中。前后都是大树,它们连成一片,在天空中形成一幅巨大的剪影,像一头吃人的大怪兽。我那时爱看书,借同学的彩图版《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看,也借好朋友爸爸的《故事会》《今古传奇》看,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在心里描摹出很多形象来,胆子就格外小。每天一个人在楼上睡觉前还要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了怪物或者坏人。后来,爸妈在镇上盘了间店铺,晚上也要守在那里不回家了。我一个人在家住着,却不能跟爸妈描述那些形状各异的恐惧。爸爸说不怕,把门锁好。妈妈就会讲我没用、无能,在自己家待着还会害怕。因此,恐惧又让我感到羞耻。
我们已经走到了一片黑乎乎的山路上。一阵山风吹来,我攥着爸爸的衣袖,手心全是汗。姐姐也走到爸爸身边来了,低着头着路,唯恐踩到什么似的,爸爸就时不时把手电光照到她脚下。我赶紧扯爸爸的袖口,他又让手电光照一照我的脚下。
没一会儿,我们终于钻出山林,到了铁路上。这是铁路,神奇的铁路!妈妈说沿着铁路就可以走到火车站。爸爸看了一下夜,快两点了。妈妈说还来得及,半个小时就到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拐了一个弯,突然就看到前面隐隐约约的亮光。妈妈说快到车站了,毫灯的地方就是火车站,我们去那里歇一会儿,买票、上火车!姐姐们在铁路中间开始跑起来,把爸妈丢在了身后,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老远就看见站台侧面有台阶可以爬上去。我们加快脚力冲了过去。刚爬上站台,一个男人就拿着手电筒晃我们。
你们干什么的?他问。姐姐说我们来赶火车的。赶什么火车?哪一趟?我们说不上来。我回头喊妈、妈。爸妈忙跑过来,也爬上了站台。妈妈因为之前生病发胖,爬上台阶后气喘吁吁。爸爸说我们要赶火车去下水那个镇。那个人披着的深蓝色制服,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泛出绿女色,他也有一张带着投影、五官模糊不清的脸。他说这么近,还要半夜来赶火车去吗?妈妈把气嘱匀了说,孩子们没坐过火车,专门带她们来赶一趟,只到下水镇,再走回去。
那个人把妈妈认真打量了一番,说,可是现在几点了?爸爸看了看他的老式机械表,说两点半,还早。
还早?那个人上半身微微后倾一下:那趟车一点五十就走啦!
我们几个人同时不可置信地喊出声来:“啊——"
啊什么啊。明天再来吧。记住赶那趟车得一点半到。那个人抖一抖肩膀,把制服披得更周正些。他说回去吧回去吧,然后转身进了大房子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我们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似乎那个人说的并不作数,他是个外行,根本不懂火车。那趟能带我们去下水镇的火车,凌晨三点一定会稳稳地停在我们面前。
爸爸叹了口气,把长袖衬衣的下摆从军绿色裤子的腰间抽出来,解开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他总是打扮得像个兵。姐姐烦躁起来,不耐烦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是三点啊,那趟车我赶过的,怎么会搞错!火车调速就会改时间,这蛮正常,爸爸慢悠悠地说,我们在山林子里听到的那辆火车应该就是我们要赶的那一趟。
没有赶到火车,我肯定很失望,可是难过的情绪转瞬间就消失了。我第一次走了那么远的夜路,见识了那么多的深夜风物,第一次走了铁路,到达了从没见过的火车站,知道了火车会按时开走不等人,这些事都多么令人振奋啊!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可我害怕他们的失望,我希望他们能保持来时的好心情。我还为妈妈感到难过。我从小就知道妈妈总是在努力地做一些她认为对我们好的事,却父总是费力不讨好。就像坚持给我们转商品粮的事,钱出了不老少,事儿没赶上趟。我很同情她。
站台上铺着平整的水泥地板,人来人往的脚步把它们打磨得很光滑。我在站台上跑起来,张开胳膊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像一只笨拙的丑小鸭在练习起飞。他们几个人一字排开立在站台边上,仍旧望着火车该来的方向。跑了一阵子,我停下脚步。空气中有风吹来拭过铁轨的声音,有枕木吸收露水纤维鼓胀的声音,有蟋蟀在草丛中轻盈一跃的声音,有鸟儿在树梢的巢里扇动翅膀的声音,有电流走过电线接通灯丝的声音,有四散的光线和飞蠓碰撞的声音,有穿制服的人在房间里均匀呼吸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远的地方火车奔驰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一瞬间,我们五个人仿佛被施了魔法,定在了站台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