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
王蒙
红色的油漆门,门上残破的兽头和钢环。南砖塔胡同甲14号,如今胡同的名称和号数都改了,然而,我认识它!
因为有这林槐树,三十多年来,它的风姿如旧,如同昨日。它叫做中国槐,用中国来命名,像中国一样古老、巨大、枝叶纷披、朴素。找到了这棵树就找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吊在槐树上的育虫,满地槐花。多雨的日子里,埚牛爬过留下的白迹……
“阿姨,您找谁?您找我奶奶吗?”一个胖胖的小姑娘从敞着的深红色油漆的门里走了出来,她已经看了蓝佩五一会儿了。她穿着小小的橘黄毛线衣,紫灯芯绒裤子,梳着两个抓婴。黑眼珠滴溜滴溜的,很有精神。
阿姨和您,这久违了的故国的亲热和文明!
他随着小女孩走进了院子。她大吃一惊,原先的幽雅而又有些败落的院子如今变得这样拥挤而且热闹。院中间是一个自来水龙头,洋灰水池子。四面都盖起了新房,房子挨着房子,房子外面又加益了、套上了简易的小房子。左一道铁丝,右一道废电线,上一道麻绳,下一道竹竿,全是为晾衣服用的。各家房前,还有装垃圾的木箱,装泔水的铁简、扫把、簸箕、蜂窝煤和煤气罐并存。屋顶上有讲究的亮晶晶的鱼骨夭线和自制的疲骨伶仃的几根筋似的电视机天线。不知道是谁家的收音机正在播送相声,哄堂大笑。“我说您甭介啦!”“我这儿都一个马趴啦!”这声调,这语气,才真有点老北京的味道。笑声,却比从前款亮、开放得多。
是这儿?
是这儿。不仅因为有门上的兽头和钢环,不仅因为有门前的大槐树,也不仅因为院里还有一个集萝架,这是仅有的见证了。地一进到这个院里,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客气,这里的太阳、风,这里的政头瓦块、石阶、木门,都有那么一股子热乎乎的味儿,都有那么一种揪人的心、为人的魂、叫人心疼、叫人不平、叫人喜,叫人爱的味儿。
“您找人吗?”最先出来的是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太。地打量着蓝佩玉,问得就扰擦擦。她是从北面那高出杂的正房里出来的,那就是原先蓝佩玉和她的父母居住的地方。几扇大玻璃明晃晃的,从前可没有这么多玻璃。那时候主要靠糊窗户纸。窗户纸也是从麒膦阁买的,叫做“东方纸”,买东西的时候先要拒呼一声: “掌柜的……”
“啊,我来看一看,大婶。”蓝佩五好像有点难于出口, “您知道,大坤,三十多年以前,我住在这里,就是这儿,就您住的这儿。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房子,那时候院里没有自来水,没有阴沟,只有阳沟……”
①“掌柜的……”她叫得多么好听啊,地这样叫过麒麟闹的老板,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她在那里买红模子纸,买毛笔,买粘笔头的松香,买“五百斤油”牌和“金不换”牌的墨,也买过窗户纸。
“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玻璃,……”她缝续说。一个中年妇女出来了,又一个穿者远动衫、故着人违苹面央克的小伙子出来了,又一个拿着剥开了皮的春张的男孩子。她的到来已经吸引了全院,人们有虑好奇,及至听她说了几句,大家都笑起来了。
“就是就是,早先这儿就是有一个垂花门……”
“藤萝架是原来的,藤萝可不是原来的啦,后栽的。那年盖房,小工把灰水泼到藤萝根上,这不是,给烧死了,后来我们又裁的。”
“您这是从哪儿来?您老没来了吧?听您刚才叫‘大婶),现在不兴了。要不您叫‘大娘’,要不您叫‘大嫂’,就是不叫大婶啦。”
“从……外国?”
“外国?哪个国?”小伙子的眼睛光了起来。
“……美国。”②她好像有点羞。
“真不近啊!大老远的,您还找了来。屋里坐,喝碗茶吧—我们也算您的前后街坊喽。再说,下回您再来,保不齐这个院就拆了呢!”
老人家是真诚的。对,不是大婶,只能说是大嫂了。转眼之间,蓝佩玉不也要变成这样老态龙钟吗?“谢讲,好的。”她进了屋,老太太一家住的是原先四间中的两间,又把其中一间隔了开来,变成两小一大,一明两暗,三扇铺极。就在这里,她看见了,在她五岁生日,爸爸给她买的一串香袋,上面是一个虎头,前额上绣着一个王字,然后是金丝线缠的纸粽子,然后是一个蓝缎子缝制的小元宝,再往下是鲜红的眷桃,长长的穗,香料用的是中药,③当然,不是巴黎香水。
爸爸……她伸出了小手。
小玉……爸爸张开了胳臂。
我找到了。没有了。“请用点茶。”
“谢谢您啦。”
“您看这个叶子怎么样?现在好茶可难买了。现在的人就是这样,有好的就不要赖的……”
茉莉花茶,老北京,在旗?她没好意思问。香袋是没有的。④拥挤的小屋里摆设得相当殷实。高高低低的木器家具,好像还散发着清漆味儿。沙发轻便而又实用,折叠椅和躺椅都是鲜亮的。酒柜里摆者泸州特曲和中国红葡萄酒,落地式台灯的灯罩上有好菜坞影星的剧照。墙角的三角几上有一缸金鱼。
是的,老太太说,她的儿子在饮食服务公司,她的儿媳妇在中医医院,蓝佩玉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称。这是她们的家,不是蓝佩玉的家。蓝佩玉已经远走了,她不再是这个狭小的却也是生气勃勃的房间的主人了。我再也回不来了。
他有点黯然神伤。下了台阶了,走过老架新藤,走过晾衣服的竹竿,走过自来水龙头……
1982年4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