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我的读后感
梁衡
名山也已登过不少,但当我有缘作武夷之游时,却惊奇地发现这次却不劳攀援之苦,只要躺在竹筏上默读两岸的群山就行。只这一点就足够迷人了。
两岸群山将自己突兀的峰岩或郁葱的披发投入清激的溪中。我半躺在筏上的竹椅里,微醉似的看两边的景色,听筏下汩汩的水声,静静地读着这幅大水墨。
这两边的山美得自在,当她不披绿裳时,硬是赤裸得一丝不挂,本是红色的岩石经多年的氧化镀上了一层铁黑,水冲过后又留下许多白痕,再湿了她当初隆起时的皱褶,就自然得可爱,或蹲或立,你会联想到静卧的雄狮、将飞的雄鹰或纯真的顽童、憨厚的老农,全无一点尘俗的浸染。但大多数山还是茂林修竹,藤垂草掩,又显出另一番神韵。筏子拐过一两道弯,河就渐行渐窄,山也更逼近水面,氤氲葱郁,山顶的竹子青竿秀枝,成一座绿色的天门阵,直排上云天,而半山上的松杉又密密匝匝地挤下来。偶有一枝斜伸到水面,那便是姜子牙无声的垂竿。河没有浪,山没有声,只有夹岸迷蒙的绿雾轻轻地涌动。水中起伏不尽的山影早已让细密的水波谱成一首清亮的渔歌,和着微风在竹篙的轻拨慢拢中飘动。这时山的形已不复存在,你的耳目也已不起作用,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仿佛听到了“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我这时也只凭感觉来捕捉这山的旋律了。
这条曲曲弯弯的溪水美得纯真,滴滴雨露轻落在叶上草上,渗入根下土中,然后沙滤石挤,再溢出涓涓细流,汇成这能漂筏行船的大河。所以这水就轻软得可爱。没有凶险的水涡,没有震山的吼声,只是悄悄地流,静静地淌,逢山转身回秋眸,遇滩蹑足曳翠裙。每当筏子转过一个急弯时,迎面就会扑来一股爽人的绿风,这时我就将身子压得更低些,顺着河谷看出去,追视这幅无尽的流锦,一时如离尘出世,不知何往。在这种人仙参半的境界中,我细品着溪水的清、凉、静、柔,几时享受过这样的温存与妩媚呢?回想与水的相交相识,那南海的狂涛,那天池的冰冷,黄河壶口的“虎啸”,长江三峡的“龙吟”,今天我才找到水之初的原质原貌,原来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在世间一切自然美的形式中,怕只有山才这样的磅礴逶迤,怕只有水才这样的尽情尽性,怕也只有武夷山水才会这样的相间相错、相环相绕、相厮相守地美在一起,美得难解难分,教你难以名状,难以着墨。一处美的山水就是一个暂栖身心的港湾,王维有他的辋川山庄,苏东坡有他的大江赤壁,朱自清有他的月下荷塘,夏丐尊有他的白马湖,今天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武夷九溪。
筏过五曲溪时,崖上有“五曲幼溪津”几个大字,那“幼”字的“力”故意写得不出头。原来这幼溪是一个明代人,名陈省,字幼溪,在朝里做官出不了头,便归隐此地来研究《易经》。石上还刻有他发牢骚的诗。细看两岸石壁,又有许许多多的古人题刻,我也渐渐在这幅山水画中读出了许多人物。那个曾带义兵归南宋,“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词人辛弃疾,那个“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诗人陆游,那个理学大师朱熹,都曾长期赋闲于此,并留下笔墨。还有那个一代名将戚继光,石壁上也留着他的铮铮诗句:“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它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们是从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英雄,是从书山墨海中走过来的哲人,他们每个人的胸中都有一座起伏的山,都有一片激荡的海。可是当他们带着人世的激动,风尘仆仆地走来时,面对这高逸恬静的武夷,便立即神宁气平,束恭立了。
人在世上待久了,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和这样那样的重负。为解脱这一切,历来的办法有二:一是皈依宗教,向内心去求平衡;二是到自然中去寻找回归。苏东坡是最通此道的,所以他既当居士又寻山访水。但是能如消磁除尘那样,使人立净化,霎时回归的山水又有几许?苏子月下的赤壁,毕竟是月色的朦胧又加了几分醉意,何如眼前这朗朗晴空下,山清水幽,渔歌筏影,实实在在的仙境呢?
如果一处山水能以自己的神韵净化人的灵魂,安定人的心绪,启示人生的哲理,使人升华,教人回归,能纯得使人起宗教式的向往,又美得叫人生热恋似的追求,这山就有足够的3力了,就是人间的天国仙境。我登泰山时,曾感到山水对人的激励;登峨眉时,曾感到山水给人的欢娱;而今我在武夷的怀抱里,立即感到一种伟大的安详,朴素的平静,如桑拿浴后的轻松,如静坐功后的空灵。这种感觉怕只有印度教徒在恒河里洗澡,佛教徒在五台山朝拜时才会有的。我没有宗教的体验,却真正接受了一次自然对人的洗礼。武夷一小游,退却十年愁。对青山明镜,你会由衷地默念:什么都抛掉,重新生活一回吧。难怪这山上专有一处名“换骨岩”呢。我正庆幸自己在默读中悟出一点道理,突然眼前一亮,竹筏已漂出九曲溪,水面顿宽,一汪碧绿。回头一望,亭亭玉女峰正在晚照中梳妆,船工还在继续着他那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