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公坪
聂雄前
①“哭脸巴,轧棉花。三斤籽,两斤花,到屋后菜园里摘黄瓜。黄瓜有打花,回来还是个哭脸巴。”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是快乐还是哀伤?谁都不知道。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熟悉了这首童谣。鹅公坪上,只有我和长斌是娇滴滴的哭脸巴。哥哥差不多大我十岁,父母每天都要出工。长斌呢,好多年好多年都和春婶叽相依为命。坪上其他的家庭至少有三个孩子,更多的家庭有五六个孩子。
②六岁的时候,我开始上学,五个女同学都比我年纪大,都比我聪明,都不太理我。六岁的时候,我接下哥哥的班,放养柘塘公社最大的一头水牛,同时,拾狗粪、割猪草。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紧迫,日子像丝滑的泥汁一样流过。风吹过我的鹅公坪,我知道春天的泥土下蚯蚓蠢蠢欲动;夏天水塘边的苦楝树上知了在叫个不停;黄叶纷飞的秋天,残荷的孤勇让我颤抖;寒风凛冽的冬天,苦楝树光溜溜的枝干刺破青天。
③我的童年是孤独的。大概八九个冬季都在火膛边的灰坑里度过。母亲出工的时候将一个红薯埋到火膛底下的灰烬里。我就盯着,聚精会神地盯着。三四个小时后父母散工回来,母亲第一时间从灰坑里把我扯上来,顺带把金黄金黄的煨红薯递给我,我感觉到无限的温暖和幸福。鹅公坪的乡亲和同学都感受过我的温暖和幸福。上双峰十四中的八里路,年年月月天天都有人叫我“煨红薯”,他们觉得聂雄前和煨红薯就是一个音,就是一个快乐。特别是走到西祠坳的时候,每一次都有十几二十个小孩齐齐整整地喊“煨红薯”。
④父亲很早就看出我懵懵懂懂,到小学二年级我放下书包还要吃娘的奶,还穿着开裆裤自自然然地上学。父亲就很忧虑,担心我缺了一根筋。他偷偷地给我娘嘀咕:“这个满崽好像没有建四宝聪明,也好像没有建四宝强蛮呀!”我娘很生气,说:“要这么聪明干什么,要这么强蛮干什么。”然后,就看出我娘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⑤十岁的那个春天,我得了很严重的脑膜炎,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个把月的医院,命垂一线,几次变相,终于活了下来。一个姓彭的医生在院子里,要我举手,要我踢腿,要我摇头,要我低头,要我眨眼,要我扣衣服……最后,他一脸严肃地讲:“小朋友,你一辈子都不要讲你得过脑膜炎,得过脑膜炎就不能参军、不能当工人、不能读大学,记住呵!”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回到鹅公坪,已是插秧季节。身体虚弱得不行,刘新乾老师来看我,说:“休个学,养好病就来报到。”我就把胡子德老师送给我的四只小鹅喂得膘肥体壮,早晨一次、傍晚一次,把鹅训练得归法归服,身体就完全好了。秋季开学之后,一二个月数学稍微差点,其他一切如常。到学期中段,好多同学用各种方式测试我是不是蠢了,但他们都悻悻而去。
⑥我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已年过五旬,每天都要出工干活,哪里有工夫管我呢。而我有无数的时间琢磨。青黄不接的月份听到父母的叹息,我琢磨着向哪家借米。伯伯家?细公公家?宋家?同新叔叽家?我总能一借而中。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娘大清早熬一锅红薯藤和糠为主的猪食,牵着我的手高一脚低一脚来到晒谷坪的牛栏房。我看到大水牯的惊喜,看到我娘的慈祥和怜悯,我就知道牛是农家宝,非把大水牯喂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可。和那个年代的小孩一样,上树掏鸟窝的缺德事我做过,下塘摸鱼虾的开心事我做过,跋山涉水跟在大水牯的背后远征我做过,翻山越岭跟着哥哥看样板戏、电影我也做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⑦我坐在鹅公嘴上,那是一片坟地,我爷爷1961年草草埋在了那里。过了八年,我奶奶又埋在那里,伴在了爷爷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相信所有的村庄都是一样的,有平地有山丘有水塘有稻田有房屋有树林有鸟兽有鸡鸭猪狗……我也相信所有的村庄都是鹅公坪,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日头会照着山岗照着我的水塘,会晒着稻谷晒着我的脸蛋,还有我的大水牯……鹅公坪上世世代代的乡亲活得像草木一样,无一例外的卑微。鹅公坪二十来户人家,除了吃国家粮在外工作的那几个干部,其他人都低眉顺眼从不抬头。
⑧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发生,消息传到鹅公坪已经过了个把月时间了。那个晚上,乡亲们绝大多数不敢在家里睡,有的背竹床,有的背席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晒谷坪上。上半夜无人入眠,有人讲地震就是地动,很危险的。有人讲,梅山坪底下有条阴河,好像也不对劲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冒黄水。一片人心惶惶。子时过后,皓月当空,一颗流星划过,所有的乡亲都安静了,痴痴地盯着水洗般的月华。长河渐落、碧海青天,或许这是乡亲们生命中的第一次洗礼,有死亡主题,有人间眷恋,有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