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麂子
韩少功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好些年头,他烧瓦结实匀整,价格总比别人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有急难之事,前来开口借钱,只要手上有,从来不说二话。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里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边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村里人大惊失色,终是打捞出了歪张着嘴巴、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根据李长子的提议,大家又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见过。
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入账。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辉矮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来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①“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等。他发现眼前好一些人都目无定珠,东张西望,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烧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明天就去卖鸡蛋还钱。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最好是把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的。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村里有兴旺的,有败落的,倒也正常。唯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②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
最后,他高烧不退。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查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
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但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就掉头往回走,说什么也不上阵。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全身变冷。下葬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呵!”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话中的隐情,当然也都不会忘了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声特别悠长尖厉,深夜里嗯呵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突然开裂或者油灯突然熄灭。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
③人们说,季窑匠入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
当然,也有人不在意白麂子。当年还清了八角钱的茂爹,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就连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没想到,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全身毛发无损。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他没做过亏心事,对季窑匠不但不曾借钱,而且还今天送个瓜明天送把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脑袋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恨不得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要瘫就好好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
村长来到乡卫生院,找到了王院长,“你说那对门山上的白麂子也是老了吧?我看是老糊涂了,乱叫一气。
王院长笑着说:“哪有什么白麂子,我是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是读新书的,阳气足,火焰高,听不见。”
“迷信,都是迷信!你上次说茂爹是得了白麂子的照应,其实你就单单记住了他摔一跤。他那个宝华的媳妇至今怀不上娃娃,白麂子怎么不照应?”
李长子眨眨眼。
④“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人成麂不是更容易?”
李长子无话可答,但还是感到几分安慰:“你们读新书的都讲科学。这科学也确实厉害。”
王院长只是笑。
李长子今天很愿意谈科学,在科学面前放下心来了。遵照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做了个检查,割了脑袋里一个瘤子,回到乡下时,发现自己果然脑袋不痛了,手脚也灵便了。他说喷啧啧,还是省城医院的手段了得,这个镜子那个镜子在他身上照妖,把他的脑壳当西瓜一样破开,他居然一点都不痛。但村里很多人不大相信照妖镜和破西瓜,说医院治病不治命,归根结底他还是靠了白麂子的照应,是他自己修的福分。
说来也是,他本来是有福分的,本来就是不怕白麂子的。这一想,就把医院一段撇下了。
但白麂子着实让村里人鸡飞狗跳。有几个人找到李长子,说要不把道场做了吧,给死者消消气。
村长确实想做点实事,但不知道如今办道场合不合法:“道场就那么管用?我同你们讲,你要是个长命鬼,不做道场也长命,你要是个短命鬼,做了也是白做。我们最好还是搞科学,不要搞迷信。”
一台水陆道场终究还是做下来了。村里热闹了三天,念经,作法,香烛纸钱烟熏火燎,鞭炮锣鼓惊天动地,还有花灯绣球长幡短旗,村里人大展身手,几个村干部更是处处身先士卒,忙得走路都咚一阵风。他们这么一忙,就忙得心里踏实多了。他们把季窑匠挖出来重新安葬,不过挖地三尺,连一根骨头或一颗牙齿也不见。经过商议,他们只好把坑里的一层石灰泥权当尸骨,装入棺木,裹上红绸,送抵新坟。
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季窑匠迁入高贵的新坟后,据说对门山上还真的清静了,白麂子不再叫了。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又像挂角羊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