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巷
冉正万
鲤鱼巷老柳家院子里有一口泉井,水冒上来时把泉眼里的白沙带上来,上冲的力量减弱后,白沙缓缓沉下去,在重力的作用下回到原处。日日夜夜循环往复,似一种游戏,也像一种人生推演:上升与沉沦可在须臾间转换。已有三十年没人来井里挑水,井水冒出来,再从下水道淌出去。老柳从公交公司退休后哪里也不去,要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在屋子里做菜。家里只有他和屋檐童子,慢慢拖住时间就是过日子。
鲤鱼巷弯来拐去深不可测,初次进去让人紧张,迷宫般复杂,最宽处不过六七米,窄处只有三米,宽窄不一。鲤鱼巷呈南北向,东为双号,西为单号。每天早上,南巷口稍宽处挂着剥了皮、腹腔敞开的牛。狰狞且血腥。老柳则能不看尽量不看。包围着肉店的是酸辣粉、炸糍粑、炸洋芋、炸火腿肠的小摊。晚上,小街入口两侧主要是水果摊,琳琅满目,柔和的灯光让它们比白天更诱人。这里既有市井的生机勃勃,也有外人至此如入禁地神秘。这对老柳反倒是一种乐趣,他热爱这个地方。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房子是曾祖父百年前建造的。当时一共七户,三家姓柳四家姓肖。没人知道七户人家何时来此,当时的七户只剩老柳家还在,其他几户何时搬离,是湮没在历史尘埃中无关紧要的一个谜。老柳像最后一条老根,刚开始不觉得什么,时间越长越感到自豪。这是他的鲤鱼巷,是他的胞衣之地。
老柳每年淘洗一次水井。就在老柳又一次淘洗白沙井后,井里出现一条鲤鱼。还没长大,柳树叶那么长,贴在石头上时不易发现。它似乎对井里没有食物并不在意,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喜欢小角落。老柳趴在井口,像看襁褓中的头生子一样看着它。它是那么骄傲和脆弱,神只用了半粒米那么多钙质和一滴水把它制造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还原成钙质和水。井水与蓝天相接,小鲤鱼仿佛在天上游,没有翅膀,但可以像小鸟一样滑翔。老柳感到了水井的心跳、小鱼的心跳,这让老柳着迷。
老柳趴在井坎上,像看着老友一样看着小鲤鱼。他没和它说话,他知道它不会说话,但他非常想和它说句话。当他看到它两根小小的触须像黑白电视机天线一样摇来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喜欢的频道时,他笑得肚子痛。慢慢地,他看出它一点也不傻,那不是天线,是一挡、二挡、三挡、空挡、倒挡,摇进掰出,潇洒自如。老柳热泪盈眶。它不是它,我就是它。它不是我,我一定是它。它在水中的滑行路线就是自己开公交车的路线。老柳你没退休,你只是变小了;你不用在路上开公交,你在水里开公交。
老柳希望所有人都来看看小红鱼,但他做不到,恨自己口抽。老曹最终答应他来看看,他说,哪里有哇,有个锤子。接着一连串打锣似的咳嗽。老柳怪他看得不认真,从屋里出来指给他看,老曹却回到修理店重新拿起电烙铁。老柳趴在井台上看了半天,小鲤鱼不见了,像来时一样神秘消失。老柳的烦恼除了难堪,还有失望。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在屋子里哀叹鲤鱼巷不可逆转,在街上做生意的人却一起造谣,说老柳这人看上去老实,其实鬼点子多得很,说什么鲤鱼不过是为了多骗点拆迁费。鲤鱼巷这条破街,拆迁改造是早晚的事,但他编这么个理由也太牵强太扯了,站不住脚,人家又不是小孩。“人家”是指那些在墙上写“拆”字的人。
老柳最后一个知道人们对他的编排、诬陷。他很想骂老曹,责备他散布谣言。但老曾确实没看见小鲤鱼,况且分杈多枝的各种说法与老曹无关,他不是一个喜欢找人聊天的人。老柳顿悟一般责怪自己,小鲤鱼是来找你一个人的,和鲤鱼巷那些人本来无关,你就不应该跑出去张扬。他拍着脑袋骂自己傻瓜。他趴在井台上向小鲤鱼默默道歉,请它回来。但这条娇气的鲤鱼已经伤透心,再也没有现身。井水依然不分昼夜从井底冒上来,白沙依然冲上来再沉下去,纤弱的水草像秒针一样移动得既快又一成不变。在湿漉漉爬行般的思绪中,老柳一病不起。
儿子从不远处菜市买来几条红鱼,放到水井里后站在鲤鱼巷大声宣告,“哪个说白沙并没有鲤鱼,你们的眼睛瞎了吗?”巷子里的人听见也不在乎,或笑笑,或叫老柳儿子干脆回来开店做片片鱼或酸菜鱼。只有老柳一个人认真。他佝偻着身体到井边看了看,一眼就认出这是池塘养出来的鲤鱼,是拙劣的冒牌货。他回到屋子,找了半天找出祖父用过的榆木拐杖,不声不响地走到巷子里,照着儿子的头打下去。儿子本来就比他高,自己生病又矮了一截,力量和高度都不够,否则这一棒非把儿子打折不可。儿子摸着头,惊讶地看着被愤怒点燃的父亲,很快就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老柳气喘吁吁地说:“滚,给我滚出去,不准回鲤鱼巷,再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老柳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肥壮的鲤鱼抓起来,怀着厌恶的心情把它们丢进垃圾箱,绝望的鲤鱼把铁皮垃圾箱拍得噼啪响。他宁愿接受小红鱼一去不复返,也不能接受欺哄世人的勾当,这是恶行。
他没像腹中空脾气大的人那样自我标榜“我老柳”如何,他什么也没说,只把水井又洗了一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