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歌唱延安
何其芳
延安的城门成天开着,成天有从各个方向走来的青年,背着行李,燃烧着布望,走进这城门。学习。歌唱。过着紧张的快活的日子。然后一群一群地,穿着军服,燃烧着热情,走散到各个方向去。
在青年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忆里。延安像一只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宏亮的动人的音调。
这简短的只有两个字音的名字究竟包括着什么呢?
包括着三个山:西山,清凉山,宝塔山。
包括着两条河:延水,南河。
包括着三个山的中间,在两条河的岸上,一个古老的城和它的人民。
包括着历史和传说……但是让我只谈现在吧。
包括着陕甘宁边区政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产党,毛泽东同志。
包括着一些学校,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
包括着不断的进步:
两年以前,“红军”未到的时候,这是一个荒凉的穷苦的城,然而人民的背上压着繁重的捐税,每月每家要出几元或者几十元。现在,商业繁荣了起来,有了三万以上的资本的商号。
一年以前,“红军”已改成了八路军的时候,人口还只有四五千;饭铺只有四五家,使用着木头挖成的碟子,弯的树技做成的筷子;商店没有招牌,大礼堂没有凳子,舞台上只有一盏煤汽灯,简单的“活报”。现在,人口增加成一万多;街上充满了饭铺、饭铺里有了叫“蜜汁咕噜”或者“三不粘”的延安特别菜;所有的商店都换上了蓝底白字的招牌,浅蓝色的铺板,像换上了新的整齐的衣冠;大礼堂演着三幕戏,放映着有声电影,《夏伯阳》或者《十月革命中的列宁》,而且观众要按门票上的号数入座。
两月以前,当我坐着车子,大睁着眼睛走进这个城的时候……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也有了许多改变了。代替了一下雨便泥泞难走的土路,一条石板铺成的漂亮的街道从南门一直伸到城中央而且还在向前爬行,不久便会伸到北门前去。
这个活着的城像一个活着的人,不断地生长,不断地改变它的面貌。
“延安有什么可写的呢?延安只有三个山……”毛泽东同志穿着蓝布制服,坐在一间窑房里的一条小白木桌前,幽默地客气地微笑着向我们说,当我们告诉他想写延安。但是他接着很正经地,很肯定地:虽说仍是客气地加上:“也有一点点可写的。”
一点点儿?依据我两个月来的理解,这个形容词的正确的解释应当是“很多很多”。我充满了感动。然而我首先要大声地说出来的是延安的空气。
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
我走进这个城后首先就嗅着、呼吸着而且满意着这种空气。
这里没有失学或者失业的现象。没有乞丐。没有妓女。对于外面的深怀成见、专门造谣中伤的人们,这里流行着一个非常宽大的称呼:“顽固分子”。
你觉得太宽大了吗?
“是呀,太宽大了!”一位曾经在巴黎生活了十年的女作家大声地叫着说。因为她非常关心延安,她认为有些不三不四的新闻记者应当加以限制。
但是这对延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害,敌人直接地或者间接地买去了一张照片,然而却买不去更众多的华北的人民。
你还是认为对外面来的人应当加以限制吗?
“不,我们不愿加一点儿限制,”一位高级工作同志在一个集会里说,“我们认为到延安来的知识分子都是中华民族的精华。假若有一万个科学家,工程师要到延安来,我们就挖五千个窑洞给他们住。”他说许多青年徒步走来,没有一个人被拒绝回去。他说到认识人不能单看缺点,从缺点也可以看出长处:骄傲的人有自信心,可以把计划好的工作交给他去做;怯懦的人谨慎,可以当会计……
但是,但是这种自由的宽大的空气不会影响到工作的紧张,生活的严肃吗?
“是的,边区讲民主,又讲集中,”一个参观者发问了,“但为什么我们的学校一实行民主便弄得乱七八糟,不能集中呢?…
“是的,边区增进工作效率的方法有突击,竞赛,”另一个参观者,也发问了,“但为什么敝军里采用这些方法不能收到效果呢?"
“这大概,这大概,”穿着布制服,麻草鞋,端坐在一条木桌前的成仿吾同志回答,“因为边区有着共产党的存在,有一个号召,党员首先便作起来了。”
为着证实这个解释的正确性,他讲了一个小故事:
天气冷起来了,正在修筑着的汽车路要通过一条小河流。工人们站在河边,望着澄静的寒冷的水,有点儿迟疑,政治委员首先赤脚跳下去,于是大家都跳下去,在淹没脚胫的水中工作,起来时有些人脚上的皮肤裂开了,出着血。
那么缺点呢?缺点呢?难道一点儿缺点也没有吗?
两个月以前,一位曾经学过两年海军的文学系的同志这样说:
“我们的生活也并不是毫无困难。我们写东西的时候没有桌子,只有一块放在膝头上的木板。下雨的天气,从窑洞里走下山来路非常滑,常常一个一个地跌例,满身是泥。冬夜里钢笔尖都冻结了,要放在嘴里呵几口气才能写字……”
两个月以后,当我这样素朴地歌唱着延安,我承认我们的生活并不是毫无困难。但我们成天紧张地快活地工作着。
所以我说延安这个名字包括着不断的进步。
所以我们成天工作着,笑着,而且歌唱着。
所以一个青年电机工程师不满意地说,“这些人花费太多的时间在唱歌上,但现在还不是唱歌的时候呀。”一年以前,我笑了,我喜欢他。同时我想,延安的人们那样爱唱歌,大概由于生活太苦。然而我错了,刚刚相反地,是由于生活太快乐。
1938年11月6日夜,延安
(有删改)
①在青年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忆里,延安像一只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宏亮的动人的音调。(从修辞的角度)
②他接着很正经地,很肯定地,虽说仍是客气地加上:“也有一点点可写的。”(从描写的角度)
他们一路欢歌,什么都能被他们唱进歌里。没有指挥,全是自发的,唱得很动听。只要有人来了兴致,或者想到某首合适的歌,他就会突然唱起来了,指挥员和战士们也跟着一起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