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艺术化
①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②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③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④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⑤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⑥俗语说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是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活的枯竭。“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多少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命上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作时应有的良心。
⑦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枯竭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地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是艺术家。情趣越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⑧“活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许多事物能否欣赏。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了一个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