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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辈子
陈年喜
父亲是源上唯一的木匠。
源上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记得通点儿风水的大伯有一年对我说,源上这地方半坡半平的,不聚气,人口不敢超过六十,过六十,就有灾,待死过几个人,灾就过去了。开始不信,后来细数人丁往事,还真是的。
父亲十六岁独立干活儿,到死那年,行艺整整五十七年。再精湛的手艺,也有过气的时候,人所谓时也势也,犟也犟不过。死前的十年,父亲已基本无活儿可干了。要说有活儿,那就是给人打棺材。
村里人一直有在矿山做工的传统。
大牙和朝海第一次去朱阳王峪金矿打工的时候,父亲也在,他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
大牙轰一声发动了车子。父亲看着,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送年轻人离开村子了,但他记得这些年,多少人离开,多少人回来。
过了几天,我离家去天水。父亲洗了手脸,在祖先牌位前燃一炷香,一阵咕哝。送我的路上,他问,啥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走一段他又说,不干这个不行?我说,不行,不会别的。
的确,不是没有想过改行,想改,需要多少年的铺垫?这些年里,亲眼见过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
最后,他说,钱是小事,命是大事。我说,是。
从山下的乡公路到村里是一段坡路,我从这条路走,又从这条路回。等我从天水回来时,拉着大牙和朝海尸骨的依维柯也到了。
①大牙和朝海死于矿难。去矿上谈判赔偿的人还在艰难谈判中,但人总得入土为安。
一切都茫无头绪,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父亲指挥年轻人放树,解板,打棺材。两天后,棺材打出来了,女人们看着它们,又哭成了一片。②父亲退到了一边,默默点起烟卷。
这些年,城镇化快速发展,年轻人进城,进厂,进矿,村子的人也少了,因此父亲连棺材也不用打了。
那几年,我在另一座矿山打工,在一个叫马鬃山的北陲边地,我接到初中侄儿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天天在东梁上打石头,背石头,吃饭都喊不回去,让我劝一劝他。我打电话过去,问父亲在山上干什么。他说:“盖庙啊,娘娘庙都毁多少年了,人烟没个庙护,怎么行?”
父亲打庙基的大半年里,恰是我最劳碌的时候,我无力也没有时间帮到父亲。所说的无力顾及,也就是无声的反对。
我唯一帮过他一次,就是用两只塑料桶从沟里往梁上担水和泥。父亲专职砌石头,石头在他手里,像魔方一样,跳跳转转。泥浆干得慢,不能砌太急,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吃完了三张卷饼,我去树林里方便,③一缕颤巍巍的唱给亡灵的旋律从庙台基上飘起来:
一张桌子四四方,
张郎截来鲁班装。
四角镶嵌云燕子,
中间燃起一缕香。
玉帝差我进歌场啊!
……
二O一O年春天,娘娘庙的墙基终于打好了,正好可以安放下一个小小神龛,一只供桌,几条供香客休息的长凳。对一个打了一辈子屋梁房架的人来说,这样的设计施工实在是小菜一碟。可父亲实在是老了。翌年春节到来的前几天,他大病一场。医生说,是脑梗了。虽然后来有些恢复,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二0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是父亲的七十岁生日。他的娘娘庙工程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真高兴啊。他对我母亲说:“你看,娘娘真是有灵呢,好几年了吧,咱村子多平安呀!孩子们挣回好多钱,孙子也考上大学了,源上运势要回来了!”
那天,父亲再一次给我讲述家人迁来源上的事。
一九五五年酷夏,爷爷带着奶奶、大伯、姑姑、我十二岁的父亲,牵着唯一的家当——一头黑色的牯牛,从桃坪乌龟岭,汗流浃背地来到源上。源上这时只有一户居民,老两口,无儿无女。老两口别提多高兴了;再没人来,这里就要绝人迹了。
源上分为前源、中源、后源,形成三级高山台地,每个台地都有三十亩以上面积。这么好的地方能养活多少人啊!父亲他们死心塌地住下来了……父亲的一双眼睛,看着土地家园,由一到百,又由盛到衰。
那天,讲过故事,吃过母亲打了荷包蛋的一大碗长面,父亲收拾泥铲,准备去东梁。庙的主梁已经架好,毡也铺上了,今天的活儿是抹泥,抹了泥,洒了瓦,就算彻底成功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雨。昨天回来时,虽然盖上了彩条雨布,四角压了石头,他还是不放心。脚刚要跨出门槛,一声炸雷从天上劈下来,释放出千道光亮。紧接着,大雨哗地泼下来了。雨挟着风,不眨眼地,下满了整个中午。门前的老核桃树,咔的一声被风折成了两段,指头大的青桃,冰雹一样泼下来。
其实,已经不用再去梁上看了,父亲还是上了东梁。只一眼,父亲就像泥浆一样从梁上滑了下来。
娘娘庙被冲垮后不久的一天,父亲犯了病。脑梗的最佳抢救时间是八小时内,父亲错过了时间,从此只能依靠拐杖行动。此后,父亲再也不用去修娘娘庙了,或者说,再也无法去了。
二0一五年六月三十六日,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摇摆如风中草稞的一生。前一天,弟弟为他最后一次理了发。④白发如雪纷落,掩盖了此后我所有的星辰。
(选自《微尘》,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