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红楼梦》几乎家喻户晓了,问其何书耶?非演“宝、黛爱情”之书乎?人皆谓然。我则曰否。原因安在?盖大家对书中“情”字之含义范围不曾了了,又为程、高伪续所歪曲、所惑乱,故而误认,雪芹之“大旨谈情”,男女之情耳。其实这是一个错觉。
原来在雪芹书中,他自称的“大旨谈情”,此情并非一般男女相恋之情。他借了他对一大群女子的命运的感叹伤怀,写了他对人与人之间应当如何相待的巨大问题。他首先提出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这已然明示读者:此书用意,初不在于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间,而是心目所注,无比广大。他借了男人应当如何对待女子的这一根本态度问题,抒发了人对人的关系的亟待改善的伟思宏愿。因为在历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对待方法与态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像《金瓶梅》作者对妇女的态度,即是著例。假如对待女子的态度能够有所改变,那么人与人(不管是男对男、女对女、男女互对)的关系,定然能够达到一个崭新的崇高的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会、国家、世界,也就达到了一个理想的境地。
《红楼梦》正是雪芹借了宝玉而现身说法,写他如何为一大群女子的命运而忧伤思索。他能独具只眼,认识到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们的才干(如熙凤),她们的志气(如探春)……都胜过掌权的须眉浊物不知多少。他为她们的喜而喜,为她们的悲而悲。他设身处地,一意体贴;不惜自己,而全心为之怜悯、同情、赞叹、悲愤。这是一种最崇高的情,没有半点“邪思”杂于其间。《红楼梦》是不容俗人以“淫书”的眼光来亵渎的!
宝玉的最大特点是自卑、自轻、自我否定、自我牺牲。试看他凡在女儿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农女,他也是“自惭形秽”,绝无丝毫的“公子哥儿”的骄贵意识。他烫了手,不觉疼痛,亟问别人可曾烫着?他的无私之高度,已经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他宁愿自己化灰化烟,只求别人能够幸福,也是同一意境。
他之用情,不但及于众人,而且及于众物。所谓“情不情”,正是此义。
所以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以“重人”“爱人”“唯人”为中心思想的书。它是我们中华文化史上的一部最伟大的著作,以小说的通俗形式,向最广大的人间众生说法。他有悲天悯人的心境,但他并无“救世主”的气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叹众芳芜秽之可悲可痛,但他没有那种孤芳自赏、唯我独醒的自我意识。所以我认为雪芹的精神境界更为崇高伟大。
很多人都说宝玉是礼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谈行动中,确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认。但是还要看到,真正的意义即在于他把中华文化的重人、爱人、为人的精神发挥到了一个“唯人”的新高度,这与历代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归的。我所以才说《红楼梦》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强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称《红楼梦》为“文化小说”的主要道理。
(摘编自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国文化》)
材料二:
曹雪芹所写的贾宝玉,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看法。你记得到了后半部,涉及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他写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袭人两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这个我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不是一般的。这一点我们首先掌握,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艺术的所谓特点、特色。实际上就是个性。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这个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个样子。比如说他看一幅画,一张字,他说这里边不是一个裱起来一张纸,挂在那里,这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它有性情。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然后,就比较好办。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赏、体会、享受,可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那个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因为你那是两个层次。你讲的那个,就是今天流行的那个,那都是从西方来的,西方艺术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几点,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这个艺术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这样描写吗?
好了,他为什么不写这儿,林黛玉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林黛玉那个形象那么鲜明呢?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它的精气神。它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就在那儿,就是活的。
(摘编自周汝昌《〈红楼梦〉的艺术个性》)
(宝玉)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