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父亲在疼
①这些年,我感觉时间在不停提速,尤其是对父亲来说。在他身上,岁月的沙漠化一年深过一年,从牙齿到骨骼,他所有坚硬的部分,都迅速钝化、脆弱。
②老了的父亲,失去标识度和分辨率,老成所有老人的样子——干瘦,呆滞,不苟言笑。但年轻时,他棱角分明,一顶光头“佛光”普照,哪怕在十里外咳嗽一声,我也“如雷贯耳”。
③小时,我诨号“葛维搅”。维是辈分,搅是捣蛋,我的调皮“有口皆碑”,基本上,只要有摩擦,罪就在我,以被父亲摁在地上“摩擦”结束。这俗套的剧情,常让我怀疑父亲是假的。那天,我跟着父亲压红芋,甚得他欢心。老师路过地头,随口“参我一本”。父亲顺手抄起扁担,抽向我。我手疾眼快地躲闪,但大长腿没能跟上,被铁钩抽到,烙出一道血印。
④我抱着腿,疼得眼泪直流。父亲捉住我,把我摁在地上,他揽一把芨芨芽,嚼碎,敷在我的伤口上。我不经意间看见,他稳健的手,比我的腿颤抖得更厉害。
⑤原来,当我疼时,父亲也在痛。我的一半疼痛,一直由父亲默默领受着。
⑥父亲的脾气暴躁,大半是癣疾煎熬的。年复一年,一开春,癣就如藤蔓在他身上“开枝散叶”。不知听谁说的,用烧红的铜钱烫,就能把癣斩草除根。一盏抽搐的灯火前,他捋起袖子,让我给他烧铜钱烫癣。
⑦我下不了手!他就自己来。牙一咬,眉一竖,火红的铜钱往手臂上一摁。一股焦肉味吱吱乱窜,撕咬得灯火弓起腰,啃噬得我心如刀绞。
⑧父亲拍拍我的头,满面春风地说:“一点儿也不疼。”我满脸泪水,痛得不能自已。
⑨我从未想过,当父亲疼时,我也会痛。父亲的一半疼痛,我愿默默领受。
⑩做了父亲后,我回去得少了,但会经常念及父亲,想象我这个年龄时的他,想象儿子这个年龄时的父亲。起初是做反面教材,警醒自己别像他。慢慢地,我谅解了父亲,开始和三十多年前的他和解。无论在基因上,还是生活里,我们都有彼此的影子。
⑪前不久,父亲的腿不堪磨损,闹起罢工。我带他看医生,背他上楼、下楼。起初他很不适应,肌肤和骨骼都极不情愿地抗拒我。但很快,他认了。回家时,他竟趴在我背上睡着了。在家门口,我扭头看他,他酣睡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和父亲,互换了三十年。
⑫家里的地板刚被拖过,很滑。我和父亲摔成一团。父亲醒了,龇牙咧嘴地问我:“可摔痛了?”孩子一手扶着我,一手打地板,念念有词。我满面春风地对他们说:“一点儿也不疼。”
(选自《意林》,有删改)
父亲捉住我,把我摁在地上,他揽一把芨芨芽,嚼碎,敷在我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