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燕南园62号
——记恩师林庚【注】
袁行霈
燕南园62号是一个中式的小庭院,庭院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右手数竿竹子掩映着几扇窗户,窗棂雕了花的,那就是静希师住房的东窗,窗边就是他经常出入的东门。走进东门穿过走廊是一间客厅,客厅南窗外有一段廊子,所以客厅里的光线不很强,有一种舒缓从容的氛围。从客厅一角的门出去,右转,再打开一扇门便是他的书房,那里东、南、西三面都是窗子。冬季的白天只要天晴,总有灿烂的阳光照进来陪伴着老师。这正应了他的两句诗:“蓝天为路,阳光满屋。”
静希师在五十年代末期就买了电视机,那是一台苏联制造的黑白电视机。他喜欢体育,常看的是体育节目。那时候电视机还是稀罕物,第26届世乒赛期间,系里的年轻教师们每天都到他家观看比赛的实况转播,他的家成了演播厅。就在这次比赛结束以后不久,老师买了一张乒乓球台,放在院子靠近南墙一片宽敞的地方,系里的青年教师常去那里跟老师打球,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老师的眼神好,对球的感觉敏锐,处理球的手法细腻,会突然抖腕发力,改变球的方向,使我招架不住。
我在北大求学和工作的五十一年间,不知多少次进出这庭院,进出这客厅,在那里向老师求教,一起谈论学问和人生。有时候老师让我进入他的书房,我们隔一张写字台面对面坐着。我们距离更近,谈话也更亲切。不管甚么话题,老师都有独到的见解。有一次谈到孙悟空,他说孙悟空身上有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愤慨情绪和叛逆精神。1962年静希师开始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上部,他告诉我,李白的《独漉篇》,别人都不选,我们要选。这首诗我原来没有留意,经老师指点,细细读了几遍,才明白它很能代表李白独特的风格,末尾四句:“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样奇特的想象和构思,这样明快而新鲜的语言,非李白写不出的。后来他仍不断鼓励我在学术上要胆子大一些,要追求突破,只要是经过自己认真研究得出的结论就要坚持,不必顾忌别人一时的看法。这使我想起他对自己所提倡的“盛唐气象”的坚持,当这个见解刚发表的时候,遭到强烈的反对,但他从未放弃,后来终于得到学术界的承认。
他常常把自己新写的诗读给我听,并让我评论。我特别喜欢他51岁时写的那首《新秋之歌》,诗的开头说:我多么爱那澄蓝的天/那是浸透着阳光的海/年轻的一代需要飞翔/把一切时光变成现在。这首诗里洋溢着对年轻人的爱和期望。他鼓励年轻人飞翔,希望他们把握现在创造未来。诗的结尾是这样的:金色的网织成太阳/银色的网织成月亮/谁织成那蓝色的天/落在我那幼年心上/谁织成那蓝色的网/从摇篮就与人作伴/让生活的大海洋上/一滴露水也来歌唱。这样铿锵的韵律,这样富有启发性的意象,这样新鲜的感受和语言,四十年后读起来还觉得好像是旦晚才脱笔砚的。
几十年近距离的接触,我越来越感到静希师首先是一位诗人,是一位追求超越的诗人,超越平庸以达到精神的自由和美的极致。他有博大的胸怀和兼容的气度,我从未听他背后说过别人的坏话;他有童心,毫不世故;他对宇宙和人生有深邃的思考,所以他总能把握自己人生的方向。他九十岁出版的诗集《空间的驰想》,用物理学家的眼光思考时间和空间,呼唤人类对空间的突破。他可贵的独特之处,或者说别人难以企及之处,乃在于他是以诗人之心从事研究,是带着新诗创作的问题和困惑来研究古典文学的,同时将自己的研究成果用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他对“建安风骨”和“盛唐气象”的提倡,既符合建安和盛唐诗歌的实际,也启示着新诗创作的一种突破的方向。
静希师在燕南园62号这栋住宅里生活将近六十年了。虽然院子大门的油漆已经剥落,室内也已多年没有装修而显得有些破旧,但住在这里的年近百龄的主人精神依旧!有时趁着好天气我陪他在燕园散步,他不要我搀扶,自己昂首向前,步履安详。他曾告诉我,走路一定要昂起头来。他一辈子都昂着头,而昂着头的人,精神是不老的!
文本二:
盛唐气象之继承了建安风骨,盖为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建安时代乃是一个解放的时代,那是从两汉的宫廷势力之下解放出来,从沉闷的礼教束缚之下解放出来;于是文学也就有力地从贵族文学中解放出来,带着人民胜利的心情、民主要求的信念。建安也是一个艰苦的时代,因为一切都似乎是草创的。一种荒凉高亢的歌声,所谓“惊风飘白日”“高台多悲风”,就是建安风骨的基调。而初唐社会上残余的门阀势力与诗歌中残余的齐梁影响,到了盛唐就一扫而尽。这一种解放的力量,也就是建安风骨真正的优良传统。盛唐时代是出现在百年来不断上升的和平繁荣的发展中,它是一个进展得较为顺利的解放中的时代。一种春风得意一泻千里的展望,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黄河之水天上来”“大道如青天”“明月出天山”。这就是盛唐气象与建安风骨,同为解放的歌声,而又不全然相同的地方。盛唐诗歌的色调要比建安更为鲜明,其基调也更为爽朗。
(选自林庚《盛唐气象》)
【注】林庚(1910-2006),字静希,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