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山水画的真正独立,似乎应在中唐前后。随着社会生活的重要变化和宗教意识的逐渐衰淡,人世景物从神的笼罩下慢慢解放出来,日渐获有了自己的现实性格。正如人物、牛马从宗教艺术中分化出来而有了专门画家一样,山水、树石、花鸟也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而被抒写赞颂。
审美趣味和美的理想由具体人事转到自然山水,当然不是一件偶然事情。它是历史行径、社会变异的间接而曲折的反映。与中唐到北宋进入后期封建制度的社会变异相适应,地主士大夫的心理状况和审美趣味也在变异。经过中晚唐的沉溺声色繁华之后,士大夫们一方面仍然延续着这种沉溺,同时又日益陶醉在另一个美的世界之中,这就是自然风景山水花鸟的世界。自然对象特别是山水风景,作为这批人数众多的世俗地主士大夫居住、休息、游玩、观赏的环境,处在与他们现实生活亲切依存的社会关系之中。而他们生活的时代既不再是在门阀士族压迫下要求奋发进取的初盛唐时代,也不同于六朝贵族的掠夺开发时期。他们的现实生活反映了一种满足于既得利益,希望长久保持和固定,从而将整个封建农村理想化、牧歌化的心情、思绪和观念。
门阀士族以其世袭的阶层地位为荣,世俗地主则以官爵为荣。这两个阶级对自然、农村、下层人民的态度并不完全一样。不同于少数门阀贵族,经由考试出身的大批士大夫常常由野而朝,由农而仕,由地方而京城,由乡村而城市。这样,丘山溪壑、野店村居倒成了他们的荣华富贵的一种心理需要的补充和替换,一种情感上的回忆和追求,从而对这个阶层具有某种普遍的意义。除去技术因素不计外,这也正是山水画不成熟于庄园经济盛行的六朝,却反而成熟于城市生活相当发达的宋代的缘故。这正如欧洲风景画不成熟于中世纪反而成熟于资本主义阶段一样。中国山水画不是门阀贵族的艺术,而是世俗地主的艺术。这个阶层不像门阀贵族与下层人民那样等级森严、隔绝严厉,这种社会阶层的特征也相当清晰地折射在中国山水画上:人与自然那种娱悦亲切和牧歌式的宁静,成为它的基本音调。即使点缀着负薪的樵夫、泛舟的渔父,这也依然只是一幅掩盖了人间各种痛苦和不幸,懒洋洋、慢悠悠的自然经济下农村的理想图画。
与现实生活相适应的哲学思潮,则可说是形成这种审美趣味的主观因素。禅宗从中晚唐到北宋愈益流行,其教义与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对自然的态度有相近之处,它们都采取了一种准泛神论的亲近立场,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吸灵感或了悟,来摆脱人事的羁縻,获取心灵的解放。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高于转瞬即逝的人世奢华,顺应自然胜过人工造作,丘园泉石长久于院落笙歌……它们构成了中国山水画发展成熟的思想条件。
(摘编自李泽厚《美的历程》,有删改)
材料二:
自我们今天能够见到的最古老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开始,中国画家就没打算规规矩矩地画山。中国画里的山,像佛塔,像蘑菇,像城堡,也像教堂。古人画山,表现出充分的任性,所以中国山水画,从来不是客观的地貌图像,即使作者为他的山水注明了地址,也几乎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中国古人从来不以一种“客观”的精神对待山川河流、宇宙世界。中国古人的精神世界,没有像西方那样,经历过“主”“客”二分,世界没有分裂成“主体”和“客体”两个部分,而外部世界(自然)也没有成为与主观世界(自我)相对(甚至对立)的概念,不是一个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他者”,因此也不仅仅是一个“看”的对象。自然就是自我,二者如身体发肤,分割不开,如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大千世界,变化万千,一滴水、一粒沙、一片叶、一只鸟,其实都是人类感觉器官的延伸。这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几乎构成了中国古代思想和艺术的核心观念。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里说“中国的风景画较西方风景画早出现一千三四百年之久”,相信这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说法,实际上,古代中国没有风景画——在古代中国人的心里,山水不只是风景,山水画也不是风景画。风景是身体之外的事物,是“观看”的对象,山水则是心灵奔走的现场——山重水复中,既包含了痛苦的体验,也包含着愿望的实现。人不是外置于“风景”,而是内化于“风景”,身体是“风景”的一部分,“风景”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风景”就不再是“风景”,中国人将它命名为:山水。山水不是山和水的简单组合,或者说,它不只是一种纯物质形态,而且是一种精神的体现。正因如此,在千年之后,我们得以透过古人的画卷,看见形态各异的山水,比如董源的圆转流动,范宽的静穆高远,王希孟的青春浪漫,赵孟頫的明净高古。
(摘编自祝勇《故宫的古物之美》,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