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吾妻
①奶奶说她自己是文盲，我原本是信的。有一次，我在写天字，写得马虎，那一撇便往上顶破了横。她路过时看了一眼便站住，问，你写的是个啥。我说是天。她说我看像是夫。我说就是天。她说天字出头就是夫。
②我不耐烦地说夫什么夫，她说丈夫的夫。我翻眼看她，她却突然红了脸，疾步离开了。
③后来我才知道，在同村老太太里，只有她识些字。她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和自己名字相近的字，和玉长得像的王、主，和兰形貌近的羊、美、竺。家这个字她也认识，还知道女和子凑在一起是个好。村里刷标语，她能准确地读出“农村”“形势”“建设”“贡献”之类的词。我写作业时她常在旁边入迷地看着，尤喜欢听我读出来，越大声越好。有时我故意扯破了喉咙读，然后喊累，让她给我烙鸡蛋饼，要油大的、层多的。她一边骂一边做，骂时做时都喜滋滋的。
④那个初秋的中午，院子里晒满了预备过冬的被褥枕头，屋子里的箱柜也都大敞着口。奶奶和七娘在院子里说话，我吃完饭，有些无聊，也有些好奇，便往箱柜里翻，忽然翻到一个卷得很紧的包袱，便一层层打开，是一件大红碎花的棉袄，一股子陈气，颜色却还很艳。抖开来，掉出了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屋里光线昏暗，我便拿到堂屋去看，不自觉地读出声来：玉兰吾妻：见字如面。我这里都还顺利。勿念。你在家照顾老小，十分辛苦，实为不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很需要建设，你要多参加新社会的学习，要多做贡献。现在形势大好，我估计最迟到明年春天就能完全胜利，安心等我回来就好。夫绍功即日
⑤有些字我还不认得，就只能蒙个音儿。正磕磕巴巴地念着，奶奶就跑了进来，边跑边喊，你个小妮子在那儿干啥哩？我就堂而皇之地回答，认字呢。这是信吧？我念念咋啦？她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夺过来，又缩回去，显然是怕把信扯坏了，瞪了我好一会儿，方才抖着手说，你给我搁桌上，赶紧去上学。
⑥我便搁桌上。她激烈的反应让我越发有兴味，总想再去偷看，她却换了地方。我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她藏在了枕头里，便故意拿到她跟前抖搂，这回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温言款语地哄着我，叫我把信还她。然后她再藏起来，我再找。像捉迷藏似的。
⑦每到天气转凉，她就开始泡脚，也让我一起泡。一个晚上，我们俩又泡脚时，她问了一番我的功课，我的语文刚考了个满分，看她喜悦，便顺势吹牛，说老师夸我在全班识字最多。
⑧就知道你精能得很。她摩挲着我的脸。你把那信拿出来，让我给你念念。我大剌剌地说。
⑨寻思了一会儿，她方才把信从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信纸摸起来已经润润的了。你爷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就这一封。她说。你仔细拿着，好好给我念一遍。她说。不要声高。她又说。
⑩被她的郑重拘着，我便好好念了一遍。也没有声高。念完才看见她满脸的泪。
⑪奶奶，你咋啦？被她的泪吓着，我瞬间也哭起来。
⑫乖啊，不哭。她把我抱过来，却依然无声地哭着，哭着。我在她的怀里，也哭着。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便哭得茫然。又因她的哭而难过，便也哭得恳切。我们两个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止住。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封信连你爸都没看过，只有你看过，只有你啊你个小妮子。
⑬小妮子到底是小，她的悲伤我难以理解，便不去理解。能确凿理解的是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核心机密，这让我越发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不知分寸，常戏弄她。我会冷不丁地喊一声，玉兰吾——眼看她要打过来，再接上一个“奶”字，还戗她，咋啦，叫玉兰吾奶不中？玉兰吾奶，玉兰吾奶！她便又气又笑……
⑭玉兰吾妻，玉兰吾奶——童年的记忆里，我从来只知道她叫玉兰，其实她还有个名字叫迎春。迎春，是她出嫁前的闺名，玉兰应是爷爷在婚后给她起的新名。迎春偏乡土，玉兰偏雅致。在那个年代，给妻子取一个新名，是不是相当于送上了一件非物质的爱情礼物？
⑮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新中国成立一年后出生的，他快一岁时，爷爷回家了一趟，住了几天就跟着队伍又要开拔。两个月后，奶奶收到了爷爷寄来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信。又三个月，消息传来，爷爷在解放大西南的一仗里牺牲了。
⑯奶奶哭了两个月……
⑰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早已被奶奶当成了小闺密，才会和我分享这封信。只是这个小闺密实在是太小了，多年后才意识到，这封信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情书。而这情书对她的意义也早已超越了情书本身，简直就是她的人生指南。
（节选自《宝水》 作者 乔叶 有删改）
①我翻眼看她，她却突然红了脸，疾步离开了。
②你爷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就这一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