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子
葛小明
高出大地的事物，总有一天还会低下去。
那棵树在冬天被杀了，不像日常的凶杀案，这里没有警车，没有围成一圈假哭或者真哭之人。曾经在树上筑巢的乌儿，此时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悲伤，它们只是在不远处的电线上，立着，立在天与地的缝隙之中，毫无表情。
大地之上这种微妙的变化随处可见。而这棵树的死却只有一次，它在我的记忆里经历了一生。从我记事起，这树就在这了，且从头到尾比我高大，尤其在童年记忆里，这棵树是充满威严的。后来我知道，它叫君迁子。崔豹《古今注》云，牛奶柿即软枣，叶如柿，子亦如柿而小。唐宋诸家，不知君迁、枣、牛奶柿皆一物，故详证之。君迁，结实小而长，状如牛奶，干熟则紫黑色。一种小圆如指头大者，名丁香柿，味尤美。能查到的关于此树的记载并不少，可见它曾经走入过历朝历代的人群中间，做过食物，做过药物，做过礼品互赠，也做过诗词中的意象。
君迁子枝干脆而光滑，细小的树枝不能承载重物，所以上树的时候，我们都是抓粗壮的枝干，尤其夏天的时候，我和妹妹经常一人一个树枝，一呆就是半天。我们谈天说地，有时候晃动树枝，把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摇下来，落到我们身上。树和我们一起经历风雨，一起在风雨中长高。有一年夏天，一窝小鸟把家搬到了树上，以树为中心的世界渐渐变了。靠近鸟窝的树枝格外茂密，好像在掩饰什么，又好像在炫耀什么。习惯了上树的我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在大树下长大的我们，对大自然的每一个事物都很敬畏，我们决定暂时不上那棵树了。鸟在树上筑巢，生蛋，育儿，休息，也在自己的世界里编织梦想，躲避危险，获得幸福。鸟窝就像一片大一点的落叶覆盖在了枝头之上，稳稳当当的，还挺有意思。乌不会吃掉一片叶子，也不会啃食树皮，每天飞来飞去倒是热闹一些。
那时候，鸟，树，人，在某个特定的日子，结为一体。
像一位君子，它立于天地之间。秋天准时结出果实，慰藉一个季节，告诉世人它是以这种方式存在。其实在夏末，树上就能看见青青的圆果。秋天的时候，君迁子由青绿色转为橙黄色，叶子渐渐落去，枝头上刺下满满的果实，在一尘不染的秋天，格外耀眼。这时的果实仍然不可食用，君迁子彻底成熟是在深秋之后。霜降一过，北方的世界开始着霜，那些赢弱的植物一一枯萎，昨日的青葱不再，收成被带走，大地只剩下一片空茫。君迁子变了，变成天地之间独有的神明，供奉那些缺衣少食的鸟儿，供奉空荡荡的大地。秋风再冷，吹到这里，也会放慢脚步。在一片收成面前，谁也不敢妄自尊大。
乌儿有计划地吃着深秋的果实，吃剩下的种子会自然落地，某一场雨雪里，种子借助水的力量，陷进泥土，新的一轮生命就此开始了。
我家这棵君迁子，跟别处的不同。在鲁东南一带的山岭上，野生的君迁子通常每个果实有七八粒种子。但是这棵只有一粒种子。它不贪多，能还给大地多少，便只索取多少，一粒种子就足够传宗接代了，多了孩子们反而会因为争抢阳光和雨露长不好，它比人更懂得节制。
2016年冬天，摘完最后一批果实后，它倒下了，像一位风烛中的老人，它倒下的时候，没有力量，它的呻吟，也没人听见。凶手是樱桃。2015年以来，鲁东南的樱桃一时间火了起来，各家各户都在种樱桃。
樱桃开始占据世界，它们会变成孩子的学费，会换来新衣服，心底的踏实，皱纹里的安稳，庄稼人厚葬的本钱。不能否认，有些时候，没有什么比物质的满足更能获得幸福了。樱桃给这里的大山带来希望，那希望很近，触手可见。我们家也投身种樱桃的大队伍中。能种的土地都种满了，后来就轮到了君迁子。
那块空地很小，但由于靠近老屋，取水方便，便成了种樱桃的不二之选。那棵树那么多年了，根系早已经蔓延到周围十几米的地方，要么是樱桃，要么是它。注定的事情，都不需要多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几天，我不止一次跟父亲说，现在天有点冷，不太适合种树，他知道我的用意，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说，明年这里要变样了。或许父亲是有愧疚的，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直视我的眼睛，空气在微弱的流动，但是我能看到，那些空气里掺杂着很多东西。
君迁子倒下那天，地面上的事物一一变低。微弱的阳光里，我们的影子矮了几分，和那些荒乱的树枝挤在一起，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影子。有些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它们匆匆赶路，看都没看这世界一眼。
(选自《华山文学》，有删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