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看山©王鼎钧
书上说,渭河以南的山,凡是大山,都叫秦岭,所以秦岭不是一座山,是一大片山地。这片山地有多大?它的北面是渭河,南面是汉水,渭河在陕西境内造成一片沃野,古称八百里秦川,秦岭山地从东到西,大约就是这么宽。南北纵贯秦岭的道路叫子午线,书上说,这条路有六百六十华里,秦岭山地从南到北,大约就是这么长。
穿过秦岭山地,除了栈道以外,有三条山路可走,我们走的这一条是:安康、镇安、柞水、西安。
从安康旧城出北门,渡汉水,向漫天嵯岈的秦岭山地进发,蓦然忆起“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高高低低的山,一层一层的山。行人沿着斜斜的石径往上爬,转一个弯又一个弯,路似羊肠,人好像一直往山里钻,又怎么也钻不出它的包围。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后来对杨万里的一首诗过目成诵:“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在镇安住宿的那一夜,中秋刚刚过去,月亮反而更团圆皎洁。坐在山村的小院里,暮色中四围皆黑,我们先看见光,后看见山,最后看见月,想起《创世记》,先有光,后有日月。月光下看重重叠叠山,世界如同废墟,人和月的关系反而亲切,忘了月球也是废墟。同行的人说这天气是饮酒的天气,我陪他们喝了几杯,恍惚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文明毁灭,唯我幸存。又以为自己是李太白,笑傲江湖,五岳看山不辞远。
过镇安县城,入山渐深。秋山云气疏薄,山景明净,山不知名,各有面目神态:有的如老伴互相搀扶,有的如守门犬作势拒人,有的如谗臣暗暗窥伺古今,找机会中伤无辜。山溪湍急,过了一条又一条,好像大自然在慌张逃走,而文明在后面紧紧追赶。记得经过柞水,山势更高,山成群成簇,也有主有从,好像一个大领袖统率许多小领袖,好像许多小天才追随一位大天才。一座山走到尽头,就像一个艺术流派已经确立,下一座山再给你新的惊奇。
我起初对山很厌烦,后来生了欢喜心,自然风景是没有成规也没有成见的,看得多了,喜欢那千般颜色,万种姿态。“山形步步移”,走短短一段路,大片山景全新全换。山有生命,山是活的灵,拔地而起。“泉使山静”没看到,“石使山雄,云使山活,树使山葱”看到了。“泰山如坐,嵩山如卧,华山如立”,泰山嵩山没到过,如坐如立的山全在秦岭过眼。
雨后乍晴,云特别漂亮,“云拥山动”,“青山断处借云连”,都看到了。登上高处,太阳显现,走到低处,太阳隐没,山色日色变幻不定,日光常挤进两峰之间的空隙处,胳臂伸得很长很长,指指点点,无非“石破苍藤绾,崖倾老树撑”。夕阳西下时,山路昏黑,峰顶金光辉煌,令人想低头膜拜。这般感受,也不知前代诗人可曾有过。
山峰罗列,看山如看画,一条又一条皴纹清清楚楚,加上阳光扫描,细小处又有许多勾勒烘托,种种线条可爱到极点。山不过是一些美好的皱折,这是国画老师刘孟卿教给我的观念,他是山东莱阳人,穿长衫,留长须。我未能学会描画任何东西,但是得到一双看山的眼睛。他无条件肯定每个学生作画的能力,他说没有不会画“画儿”的人,伏羲氏一画开天也是“画儿”。
秦岭绵延几百里,没留空白。那些形容不尽的面目,天造地设,极尽变化。所谓美,大概是需要载体的罢,所以开天辟地,留下山川,预设了多少承托,层层叠叠,半藏半露,留下美以待画家诗人。
我开始明白,画家为什么画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上,看那一动不动的山,不改变也不分离。读旧诗沾惹上身的士子习气弥漫开来,假如可能,我幻想把祖国的名山像摆在画廊里那样一一观看,我愿意化身千千百百,一动不动留在山前。
这条路上最高的那座山叫太白,它附近有首阳山,伯夷叔齐宁愿饿死的地方;有终南山,名士等待朝廷起用的地方。我们这批左奔右突的初生之犊,在两者之间经过,若有山神来问今生愿意住在哪座山里,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登上峰顶,有一片平地,没长树也没长草,居然有座庙。高山比较接近太阳,反而比平地冷,高寒最处,四顾无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来到这里。天空大了几圈,下望群山罗列在云中,一望无尽,云无尽山也无尽,看山尖把云海戳破,冒出头来,想象海上仙山。我并不指望遇见神仙,只盼出来个和尚,可是没有。
下了这座山,地势平坦多了。有一段路简直是深谷,抬头不见天日,脚下铺满一代一代枯叶,艰难如在沙漠上行走。从一个很大的岩石拱门下穿过,相信是谷口。出谷后路渐平坦,渐渐看见古道瘦马,心中一喜。看见瓦房黄犬,看见举世闻名的窑洞,没多远,就是西安城南的王曲了。
我常常为秦岭抱不平。徐霞客华山归来,下汉口,秦岭擦身而过,他没正眼瞧一下,傲慢势利。韩文公看秦岭,居然说脖子看酸了,什么话。寒山越秦岭,走襄阳,秦岭不提一字,糊涂。
(选自《白纸的传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