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
黑山,仿佛一块巨大的脱了轨的陨石,从宇宙深处飞向地球,坠落在河西走廊北侧。表面密布沟壑的山体就像刚出炉的有冰裂纹饰的陶器,光滑的大片岩面在阳光下闪烁,而十几条峡谷像是愤怒的鹰爪在狂躁中造就的,不然,怎么会那样扭曲和惊悚?
石关峡就是其中的一条,流淌着故事、历史和花朵。这条峡谷既通新疆又通西安,既通敦煌又通酒泉。在七八月里,如果由西向东穿过峡谷,就会看到峡口堆叠起的花朵——金黄的向日葵,紫色的薰衣草,粉红的郁金香和玫瑰花,还有白色和玫红色的喇叭花,以及云朵浮在水面一般的虞美人,五彩石竹、萱草和孔雀草更是一块一块的。如此艳丽、炫目的场景,完全消解了边塞的苦寒。这些彩云一样堆在峡口的花朵是献祭给黑山的,是从石关峡谷流淌出来的,像春天、泉水和草木的汁液,渴望蕴育辉煌与圆满。
踏着晨阳和露水由东向西穿过石关峡时,最先横在我眼前的是长长的长城,悬壁长城张开双臂趴在黑山上,钳子般卡住峡口。长城很久远了,这些古老的军事防御设施不断被人们维修加固,与黑山融为一体。石关峡自古就是兵家争夺的地方,长城、烽燧、墩台、堡子或耸立在黑山最高处,或隐藏在峡谷崖壁下,险象环生,步步惊心。张骞、班超、霍去病这些先驱者,传播着信念和信心,也在石关峡撒下五彩的种子,让吕光、李嵩、沮渠蒙逊们为争权夺利频繁地穿梭于石关峡,让鸠摩罗什、玄奘们为信仰跋涉在大漠和戈壁。当吕光那迤逦几公里的驼队,驮着金银和各类古老乐器,从遥远的西域行来,穿过石关峡,当李广利征讨大宛国的几万大军从中原驰来,穿过石关峡,这些战争中的征服者给石关峡涂上了几分豪迈和悲壮。还有汉代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和她们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踏上丝绸之路,从长安、陇西、武威、敦煌、龟兹、姑墨、温宿到赤谷城,征途漫漫,为石关峡抹上了悲戚和华美的色彩。
在这条长长的丝路上,狭窄的石关峡就是一把锁钥。
如果你年老,心灵孱弱、疲惫,或是性情温暾,那你千万不要看峡谷里刻在岩石上的那些图画。因为它们就是火焰、叛逆与撕裂,让人血液沸腾。它们荒谬又合理,是三千年前祖先们刻在岩石上的简笔画,我们叫它们岩画。祖先们将他们和飞禽走兽们的生活镌刻在岩石上:他们围猎、放牧、舞蹈,它们飞翔、奔跑、捕食……从中能感受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能听到牛羊在峡谷吃草的声音、虎狼在黑山之巅的长啸,这是他们共同留在人间的遗迹,如同长风、雨露和星光,浸润我虚弱的灵魂。而我,能留给人间什么呢?难道只是这些浅陋的文字和变幻不定的思绪吗?
太阳在黑山之巅燃烧,在我和草木身上燃烧,热气从草木和岩石上升腾,峡谷里开始闷热起来。到处是蒿子,夹在密密的冰草间绽放着白花、红花、黄花,单纯、洁净、娇嫩而脆弱,让我愿意用我的整个夏季让它们开放。野花和草木释放的淡淡香气,使峡谷更加幽深,岌岌草柔软的长穗粼粼闪烁,像纤细的叶子捧着毛茸茸的晶莹雪粒。我像羊群一样用潮湿的鼻子闻着花香,目光沿着蒿子生长的路径,看一溜蓝天白云走进峡谷深处。
把黑山凿空,是现代人的事,我们叫它隧道。一条黑亮的公路从隧道里吐出来,横穿峡谷,如同黑色河流流淌到山外。越过公路再往前走,会看到更多现代人生活的痕迹,废弃的土坯屋,荒芜的耕地,早已冷却的坍塌砖窑,干涸的河床里深深的沟壑好像被火烧过。公路从石关峡第一个峡口二草滩流出,流向遥远的西域和更远的远方。黑山也流向了远方,连同它的岩画、金矿和神秘而古老的故事。在走出二草滩峡口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一大片油绿的草地,如此辽阔、澄明。二草滩是当地的夏牧场,我惊喜的呼喊引来一阵狗吠,帐篷里出来一个妇女,搓着油腻的手,诧异地向我笑。倏然间,我觉得她就是某个古老的游牧人,向我摊开一个民族的生活。我想起峡谷里的岩画,原来祖先们的日子从未真正远去。
草地上似有战马嘶鸣,有羊群嘈杂的叫声,有汽车呼啸而过的鸣笛,是它们,合奏成了令人沸腾与燃烧的这无垠的寂静。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