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爷提着小筐进来,筐里有些纸钱和花生米。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
常四爷 什么事这么好哇,老朋友!
王利发 哎哟!常四爷!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我沏一壶好的茶来,咱们喝喝!(去沏茶)
〔秦仲义进来。他老得不像样子了,衣服也破旧不堪。
秦仲义 王掌柜在吗?
常四爷 在!您是……
秦仲义 我姓秦。
常四爷 秦二爷!
王利发 (端茶来)谁?秦二爷?正想去告诉您一声,这儿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爷 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 可是谁嚼得动呢?
王利发 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
秦仲义 别人都不理我啦,我来跟你说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厂!
王利发 不是没收了吗?又物归原主啦?这可是喜事!
秦仲义 拆了!
常四爷 拆了?
王利发 拆了?
秦仲义 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王利发 当初,我开得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
常四爷 还记得吧?当初,我给那个卖小妞的小媳妇一碗面吃,您还说风凉话呢。
秦仲义 现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您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机器小零件和一支钢笔管来)工厂拆平了,这是我由那儿捡来的小东西。这支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王利发 您自己拿着这支笔吧,我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爷 搬到哪儿去?
王利发 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做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 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 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知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哈哈!
王利发 改良,我老没忘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有做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常四爷 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秦仲义 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 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 (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
秦仲义 一百二十吊!
王利发 一百二十吊!
秦仲义 (一手拉住一个)我没得说了,再见吧!(下)
王利发 再见!
常四爷 再喝你一碗!(一饮而尽)再见!(下)
王利发 再见!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