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一颗纽扣
施蛰存
在战地医院服务了八个月的薛小姐,回到昆明来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负责五百七十四号病床,在这个病床经过的伤兵,少不了三四十个,然而我只记得他这么一个。
当他第一天上午被抬来移放在这个病床上,吴医官揭开那遮盖在他身上的灰毡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为什么?我并不是害怕那满身的血迹,那我已经看惯了。我所觉得可怕的倒是一个伤兵的反常情形。原来他在笑。他张开了嘴,从满嘴的血和污泥中间,我看出了他的确在笑。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个伤害了神经的,听说有一个伤兵就是这样的变成了疯人,永远的疯了。
吴医官检视的结果,并不致命,虽然流了许多血。大腿上中了一弹,左手被炸掉了一个手掌。我们给他洗拭掉血污,用了药,包裹了那条腿和没有了手掌的手,他居然就睡熟了,一声也没有痛楚地叫喊。我当时就觉得很怕,只怕他醒了会跳下床做出不知怎么样可怕的事情来。
然而他睡得很好,一睡就睡到第二日天亮。早晨八点钟去接班的时候,我看见他已经醒了,可是还在笑。我觉得有点奇怪,大概他成了一个白痴。
当我走近他床边前的时候,我发现他仿佛并没有损害了任何神经,因为他的两颗忍俊不禁的眼乌珠还会跟着我的走路而移动,并且,居然会很清楚地说:“给一杯水喝。”
侧着嘴喝完了水,他好像很满足了似的行着深呼吸,渐渐地闭上眼睛。没几秒钟,又睁开了眼睛,心里在想些什么似地呆看着。最后,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笑。但是,这回,我发现了这并不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的人的痴笑。
“怎么样?辛苦呢,朋友。什么地方痛?”
他并不回答,只笑,似乎完全在想自己的事情。此外的行为就是睡眠了。大概是个乐观而缄默的人,我终于这样断定了他的性格。
一天,当他的伤口差不多已有七分好了的时候,当他又在莞尔而笑的时候,我禁不住要对他发生兴趣了。我就问:“喂,朋友,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是笑?有什么好笑的?”
“不死,不该笑笑吗?”这是他进院后,除了要茶水之外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才好。他的话不是很对吗?当一个伤兵发现他自己毕竟死不了的时候,不很高兴吗?我觉得不应该放过他这个高兴说话的机会,便看着他的脸。终于,是他先开口了:“你在想我多么怕死,是吧。”我说:“那没有什么,谁都怕死,不过……”
但是他摇摇头:“我们当兵的谁都得等着死,怕死的也不当兵啦。哪儿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说我怕死吗?不是,我也从来没怕过死。这会儿我就抵准死完了,可是活过来一看,死不了,这才够高兴。我高兴就笑。哎,人生在世,高兴了干嘛不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了院我就得先算一道命,到底还有些什么福享的。”说了他又非常快乐地笑了。
谁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笑,谁都会觉得高兴,所以我也笑了。这时候,刚有一个慰劳队进来,挨着每一个病床送东西。他一边笑一边检视着这些东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敛尽了笑容,抬起头来向左右看了一眼,仿佛要招呼什么人似的。于是我又走到他床边去。
“我想起来了!”他说,“是了,薛小姐,你去告诉他们,下回送东西给前线的弟兄,千万不要忘了针线和纽扣!喂,纽扣最要紧,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送纽扣来?”
“纽扣,为什么?”我觉得太奇怪了,我问。
他又笑起来,好像炫耀一些没有人看见过的宝物一般。“就是纽扣,衣裳上的纽扣。我就是为了一颗纽扣,差一点死了。你说,一件军衣上哪一颗纽扣最要紧?喉咙底下第一颗。前几天那么冷,今年发下来的棉衣没有一个纽扣安牢的。我的那一件,头天穿上身,第一个纽扣就给我扯掉。我把它揣在口袋里,想找一根针线来缝牢,可是等了七八天没法儿找到一个针一股线。北风从敞开的领口里吹进来,吹进来,吹得满肚子冷,那可真难受。好容易有那么一天碰到一个弟兄在缝破衣,我就借针线来使一使,谁知道一摸口袋里,找不到那个纽扣了,翻转口袋来也还是没有,多糟!
“从此我就天天等纽扣,什么地方去找一颗纽扣来缝上这个漏风洞呢?谁会给我送一颗纽扣来呢?
“我就为了一颗纽扣打仗啦。有个东洋兵正在爬过来,爬过来,一个弟兄就开了枪,一枪就把他打翻了。我一想,不错,他衣裳上不是也有纽扣吗?我就跳出壕沟去。我不管人家怎么嚷着劝,为了要得到一颗纽扣。我才走到那死鬼旁边,才蹲下去想摘下那纽扣来,就听见耳朵边一缕风,一个嘘声,我觉得那么的一震,完啦。我心里一下子想,这回就死啦。
“谁知道死不了,我给送到这里来了。当我醒回来一看,想一摸,手呢?才知道单单丢了一个手。我才笑起来,你说这不该笑吗?他们会不会给我换一件新棉衣?要是换,请你告诉他们,第一个纽扣要缝紧,别马虎。
“可是,我一醒过来就想到我这个手牺牲得太冤了。我何必一定要在那死鬼身上找纽扣?我把自己衣裳上最底下那一颗扯下来,缝在上边不就成了吗?脑袋给想糊涂了,老是想不到,你说这不傻吗?我现在就成天笑自己太傻了,要是为了这颗纽扣送了命,那不是更冤吗?”
“这就是一个永远很高兴的伤兵的幽默故事。”薛小姐说,“你想到过一个纽扣对于前方士兵的意义没有?”
一九四O年六月十二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