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沈从文
我独自坐到这只小船上,已过了十天。起先我尽记着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从不发言过问。
我的衣袋中,虽还收藏了一张桃源县管理小划子的船总亲手所写“十日包到”的保单,但天气既那么坏,还好意思把这张保单拿出来向掌舵水手说话吗?
我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计算到所剩余的日子,真有点儿着急。
三个水手中的一人,似乎已看准了我的弱点,那水手向我说道:“先生,你着急,是不是?不必为天气发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们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纵落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座位正对着船尾,掌舵水手这时正分张两腿,两手握定舵把,一个人字形的姿势对我站定。想起昨天这只小船捎入石罅里,尽三人手足之力还无可奈何时,这人一面对天气咒骂各种野话,一面卸下了裤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说:“天气真坏!”
他见我眉毛聚着,便笑了。“不碍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们赶路,想赶快一些,我同伙计们有的是办法!”
我带了点埋怨神气说:“不赶路,谁愿意在这个日子到河上受活罪?告我看是什么办法!”
“天气冷,我们手脚也硬了。你请我们晚上喝点酒,活活血脉,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飞!”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当,便不追问先划船后喝酒,如何活动血脉的理由,即刻就答应了。我说:“好得很,让我们的船飞去吧,欢喜吃什么买什么。”
于是这小船在三个划船人手上,当真俨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飞去。经过钓船时就喊买鱼,一拢码头时就用长柄大葫芦满满的装上一葫芦烧酒。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山头常戴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在这样一条河水里旅行,望着水光山色,体会水手们在工作上与饮食上的勇敢处,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时,真静。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三个水手把晚饭吃过后,围在后舱钢灶边烤火烘衣。我再也不能孤独的在舱中坐下了,就爬到那个钢灶边去,同他们坐在一处去烤火。
我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掌舵的,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一次你可以捞多少!”
“我可以捞多少,先生!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
我说:“那么,大伙计,你拦头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
“我弄船上行,两块六角钱一次,下行吃白饭!”
“那么,小伙计,你呢?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得多吃多喝,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
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掌舵的代他说话:“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听到吗?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其实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
“掌舵的,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到了船上。”
“拦头的大伙计,你呢?你划了几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在船上五年,在军队里也五年。我是个逃兵,七月里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做一个兵。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篱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拼命!’,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
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岁了的人,不害羞!”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
我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零钱。要几角钱?你太累了,我请客!”
他妩媚的咕咕笑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取了值四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于是推开了篷,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可是他却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来了。小船上掌舵水手正点了个小油灯,薄薄灯光照着那水手的快乐脸孔。小水手向他说了一句野话,那小子只把头摇着且微笑着,他赶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带,原来他棉袄里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带一解,橘子便在舱板上各处滚去。问他为什么得了那么多橘子,方知道他虽上了岸,却并不胡闹,只到河街上打了个转,在一个小铺子里坐了一会,见有橘子卖,知道我欢喜吃橘子,就把钱全买了橘子带回来了。
我见着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便也笑将起来,不说什么了。
天气如所希望的终于放晴了,我同这几个水手在这只小船上已经过了十二个日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