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水(节选)
乔木
春末夏初的平原和山里的风貌颇有差异,田野里只有油菜是明艳的金黄,除此之外就都是绿,明绿,暗绿,明暗相间绿。再往福田庄的方向远望,村子里除了绿就是紫,泡桐花是大团的浅紫,苦楝花则是细碎的淡紫,“楝花开,吃碾馔”,正应了这景。
进门先磕头。餐桌后面紧挨着墙放的条几上摆着一排遗像:奶奶,爷爷,父亲。爷爷的照片最不清晰,看着也最年轻。这使得他像是父亲的儿子,这三张照片像是祖孙三代。我家没设牌位,弟弟家也没设。奶奶和父亲在时老宅里设有,现在是叔叔家。哪怕仅仅是因为这个,我就能原谅叔叔所有的过分。
案几旁放着一个小小的棉垫子,我拉过来,跪下去,磕头。叔叔在旁边念叨,爹,娘,哥,萍回来啦。我泪眼模糊,借口去卫生间洗手,顺便擦泪。若是纸写的牌位也罢了,我不能看见他们的照片。若这些照片是在相册里也罢了,我不能看见他们被供在牌位这里。每次看见,泪水都会小小地崩溃。
这和在墓地的感觉迥然有异。在墓地,尽管明知道他们的遗骸就在墓里,可看不见他们的脸。墓地只有土堆,只有旷野,只有草,只有树。墓地就是死亡的气息,而且是群体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死亡这个巨大的句号,显得无比自然,很容易接受。但在家里不一样。家里是活生生的人在过活生生的日子,看到这些照片上的亲人,我不得不想到他们曾经的那些日子,且是和我一起过的那些日子。会想起他们走路的样子,咳嗽的样子,吃饭的样子……这种形式如此鲜明地提醒着我,他们被照片压在另一个世界,整整齐齐地在那个世界,再也不能过这样的日子。
我和叔叔闲话,问他要不要和包工队签个合同,他不以为然地说签啥合同,谁签合同。你以为村里的事跟城里的事一样?我说,要是签了合同,事先划定了责任,碰到什么事他们就不好讹人。叔叔说,村里没这规矩。又说,包工头就是柳庄的,平常在路上没少照面打招呼,都算是熟人。
婶婶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忙了一阵子,连上了好几道菜,最后才把主角碾馔端上来。黄黄绿绿的,一看就放了不少鸡蛋。婶婶穿梭着,一会儿端水果,一会儿上点心,又要收拾干净床铺让我歇歇,我拦住她,说这就走。她便又打包了一些碾馔。叔叔要送下楼,我执意不肯。去卫生间时,婶婶跟过来悄声说,你就叫你叔送下楼,你不知道他多想碰见个人,叫人知道他侄女又来看他了。
叔叔婶婶跟着到了楼下,不上车,再说会儿话。正说着,一个人从门里出来,须发皆白,手搭在眉上看往这边,问,老鳖,这是谁?叔叔连忙叫着他全哥,问我还认得不?这是你田家的全伯呀。
那咋会不认得呢,您扬场可是一把好手呢。用现在的话说,帅着呢。我看着他的大耳朵说。全伯笑得都咳嗽了起来,一脸老人斑,无声地抖动着。
他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因他的耳朵大,外号便叫大耳朵全。生产队散时,分牲口,我家抓阄抓到了一匹老马和它的儿子,一匹小马驹,一共四百块钱。小马驹才两个月大,还不能干活儿,得满一年才能安套下地。把牲口牵回家后,大耳朵全便每天都上门来照看,给它们饮水梳毛,喂麦糠麦麸玉米皮,不到半年,这一老一小都养得膘肥体壮,奶奶把它们转手卖了九百,净挣了五百。这对当时哪一家来说都是一笔大钱。钱拿到手后,奶奶给大耳朵全分了两百。叔叔不住地念叨说,一辆大飞鸽才一百二哩。奶奶说,南京到北京,走路也算工。这些天人家为这俩畜生操了多少心,人家操心时你不说啥,该咱给人家贴时你也甭心疼。做人不能光往里精不往外精。再说了,你哥好歹能挣工资,往家给咱送个活泛钱儿,他能有啥办法哩?
你这相貌,越长越像你奶。大耳朵全说。
我笑。很小时村里就常有人说我和奶奶长得像,我很不认可。她都那么老了,我怎么可能跟她长得像。以为村里人这么说是为了讨奶奶欢心。后来母亲也说过这话,看我脸色不善就没敢再提。再后来,直至现在,我得承认,很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对此亲人间会浑然不觉而外人却慧眼如炬。亲人间或许是因为太熟所以更在意彼此间的差异。而外人则更善于在这个血缘的整体性中找到共同处。
你奶……他眼睛翻看着天空,似在默算,终于算了出来:老了有十来年了吧?
二十年了。我和叔叔异口同声说。
突然觉得眼泪要控制不住。——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理解了,亲的繁体字为什么会是亲字旁边再加上一个见。诸如奶奶和父亲这样平凡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死后,除了最亲的亲人,其他人不会提起,也不会记得。一旦提起和记得,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最亲的亲人,如我。
你奶奶,那可是真会维人①。他还在感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往事。
一时无话。我便道了别上车而去。路边还有没被楼盘占据的残存麦田,有的还很大片。宝水的梯田种的多是谷子,麦田很少。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麦田了,这些麦子聚集在一起,亭亭玉立,声势浩大,麦梢已可见隐隐约约的黄色。“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而我居然从不曾见过它们熟时的那一晌。
(有删节)
【注】①维人:在方言中,意为“结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