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孟夷辩道,有一个事实必须先说明:在与孟子辩论之前,夷子做了一件大事——“葬其亲厚”。虽然《孟子·滕文公上》(下引该书只注篇名)第5章首先说“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接着又说“他日,又求见孟子”,但这件大事显然不是发生在夷子两次求见孟子之间,而是早就发生了。
夷子第一次通过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说“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同上)。这段时间,孟子了解到夷子是墨家,而且他作为墨家,居然“葬其亲厚”。信墨家之表、行儒家之实,正是夷子的短板。抓住这个自相矛盾的短板后,当夷子第二次提出要见孟子时,孟子就说:“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同上)即我可以见你,但说话不直截了当,道理就体现不出来,因此我要对你实话实说。这其实是把丑话说在前头的意思。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夷子与孟子并没有直接见面,他们的对话都是通过孟门弟子徐辟转告的。是否由别人转告不要紧,关键在于:“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同上)这段话的要点有四:第一,夷子是墨家信徒;第二,墨家办理丧事的原则是薄葬:第三,夷子认为只有薄葬是对的,其他的都不对;第四,夷子厚葬父母,而厚葬属于他看不起的儒家理论。以上是孟子对于夷子的基本判断。
这个判断通过徐辟转告给了夷子。孟子本来想让夷子回答:你为什么厚葬自己的父母,但又相信薄葬的原则?薄葬与厚葬哪个好,哪个不好?这是孟子设定的问题。夷子却搬出了另一个问题——兼爱与仁爱,他的依据是:“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同上)因为夷子有了兼爱、仁爱的问题意识,又认为兼爱高于仁爱,致使这次论辩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夷子暗引了儒家经典说的“若保赤子”,而孟子的回应讲了“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同上)。《公孙丑上》第6章说的:“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公孙丑上》第6章是孟子对于性善论最经典的证明。合观《滕文公上》第5章、《公孙丑上》第6章,则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性善的普遍性与亲亲的特殊性是否存在矛盾?如果你认为性善是普遍的,而且由此推出我爱你的父母要与我爱我的父母一样,岂不表明夷子讲的“爱无差等”是成立的?这就对性善的普遍性提出了严峻挑战。可从我们的切身经验看,我爱我的父母绝对与我爱你的父母不一样。我深深地爱我的父母,但以同等程度、同类方式爱你的父母,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其难度可想而知,而这是一个铁定的事实。那么,归结起来,儒家既讲性善的普遍性,又讲亲亲的特殊性。孟子将“亲亲“当作性善得以推扩并充实为普遍性存在的突破口。
但爱父母不是空洞的口号,必须形诸实事,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面。孟子又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离娄章句下·第十三节》)养生还不是大事,只有送死是大事。孟子把爱父母归结到丧葬。
孟子的回应中还讲了个故事。孟子说上古的时候,还没有埋葬父母的礼仪,有人不埋葬自己的父母。父母死了,就抬着尸体扔进山沟。过了一些日子,他路过那里,看到狐狸在吃尸体,苍蝇、蚊子在叮咬尸体。他的额头冒汗了,斜着眼睛,不敢正视。这汗不是为别人冒出来的,而是内心的悔恨表露到了自己的脸上。于是他回家拿来畚箕、锄头,掩埋了尸体。孟子说,掩埋尸体是确实是对的,那么孝子和仁爱的人埋葬自己的父母,也必然是有道理的。假如走进山沟的不是孝子而是其他人,情形又会如何?他看到人家父母的尸体被狐狸、苍蝇、蚊子又吃又叮,会不会额头冒汗、心头懊悔呢?这里不会有唯一的答案。但是,孟子将孝子而不是其他人设定为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因为他深知亲亲的特殊性在于:无论人们对于他人父母的感情有多深,也肯定没有对于自己父母的感情深。所以,夷子施由亲始、葬其亲厚,针对的是自己的父母而不是其他人的父母。
孟子讲完人为什么埋葬父母的故事,徐辟把它转告给了夷子。夷子听了以后,怅然若失,
沉思良久,终于说道:“我受教了。”这就是《滕文公上》第5章的最后一段话:“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在如何埋葬父母的问题上,夷子由墨家的信徒变成否定者,由儒家的否定者变成服膺者,“命之矣”三字是画龙点睛之笔。
(摘编自杨海文《“本心之明”的遮蔽与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