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像是一个小小的张满了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上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二)
好多年前的秋天了,我们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上回来,带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桃子,她说:“都吃下去吧,这是‘仙桃';含着桃核做一个梦,谁梦见桃花开了,就会幸福一生呢。”我们都认真起来,全含了桃核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想这甜甜的梦是做不成了,又不甘心不做,就爬起来,将桃核埋在院子角落的土里,想让它在那儿蓄着我的梦。
秋天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冬天,孩子自有孩子的快活,我竟将它忘却了。那个春天的早晨,奶奶打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点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竟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着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的,黄黄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大家都笑话它,奶奶也说:“这种桃树是没出息的,多好的种子,长出来,却都是野的,结些毛果子,须得嫁接才成。”我却不大相信,执着地偏要它将来开花结果哩。因为它长的太不是地方,谁也再不理会,葱人费神的倒是那些盆景儿了。爷爷是喜欢服侍花的,在我们的屋里、院里、门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春天花事一盛,远近的人都来赞赏,爷爷便每天一早喊我们从屋里一盆一盆端出来,天一晚又让我们一盆一盆端进去;却从来不想到我的小桃树。它却默默地长上来了。
(三)
也就在这年里,我到城里上学去了。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我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大,城里的好景这般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上了社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了;那家乡的土院,那土院里的小桃树便再没去想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这时候,奶奶也去世了,真是祸不单行。我连夜从城里回到老家去,家里人等我不及,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在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小桃树了;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这些年来,它是怎么长上来的呢?爷爷的花事早不弄了,一摞一摞的花盆堆在墙根,它却长着!弟弟说:"那桃树被猪拱折过一次,要不早就开花了。”他们曾嫌它长得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啊,小桃树,我怎么将你遗在这里,而身漂异乡,又漠漠忘却了呢?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
雨还在下著,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羽毛渐渐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些安慰了。啊,小桃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