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朵玫瑰
①我搬家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的朋友来帮忙。有一个年轻人发现我的书架上有一套薄薄的小开本的书，共十六本，已经发黄甚至可以说发黑了。他就问我说：“刘老师，这些书你还要吗？”我一看，赶忙说：“务必要给我留下，这些书很珍贵。”
②这是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是叶君健先生翻译的。叶先生的翻译为大家所称道，这版译本读起来就像在阅读我们中国人平时习惯的语言，好像安徒生能直接用中文写作一样。所以虽然到目前为止，安徒生童话有很多种不同的译本，但我个人认为叶君健先生的这版译本是最好的。这套书开本小小的，绿色的封面，每个封面上都有一幅书中的插图，配上图的童话增色不少：其他译本的配图与文本有时相差甚远，而看着这套书的配图便能感受到书中内容的美妙梦幻。
③初与叶君健先生结识时，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的《十月》杂志做编辑。我问他有没有稿子可以投给《十月》。他拿来稿子给我看，一大摞，是原创的写给成人看的长篇小说。读他这些小说，只觉得他的叙述文风质朴，就像有人在跟你娓娓谈心。之前一提叶君健我总是把他跟安徒生联系上，觉得他左不过是儿童文学翻译家和儿童文学作家，哪里知道他是一个很老到的小说作者。他的长篇小说，从构思到布局，到人物刻画，到细节描摹，到情节推动，到语言铺排，都挺好的。
④与叶老有了进一步的交往后，我发现，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其实在欧洲，他早就被认为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了。在一次交谈中，他告诉我，在抗日战争后期，他曾被邀请到英国去演讲，交流自己的创作心得。在场上，他用英语向外国听众介绍中国在对日作战方面的进展和取得的成就。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纷纷投入到抗日的洪流当中，他的演讲起到了很好地宣传中国人民抗战的作用。⑤在我们的交往中，他对我的指点很多，比如如何驾驭小说文本。他特别反对那种故意造作的叙述方式。虽然对西方当时流行的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等非常熟悉，但他告诫我不要被这些写法蒙蔽了眼睛。西方的很多作家始终坚持一种质朴的写法，但他本人属于质朴派，也一直毫不改变立场的坚持质朴。他的英文小说《山村》出版以后，受到了很大一部分读者的认同，也得到了一些西方批评家的赞扬。
⑥一开始我跟他约稿，找他聊天或给他送杂志，都是去他家里。他家在北海公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面，是一座三合院，非常美丽、雅致、舒适，那种居住条件我想都不敢想，拜访他的时候连羡慕的心情都没有，因为根本够不着。当时叶老赠我了那十六本安徒生童话全集，他非但没有那端坐于院中需要我仰望的的姿态，而是亲切地在每一本上都签了名。这细节使我很感动。
⑦有一天，我在家歇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见是叶老，我忙请他进来。我说：“唷，叶老，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他说：“冒昧打扰了，我遛弯儿，记起你的地址，刚好路过这儿，就来看望你一下。我为自己住的这样一个杂院里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心生惭愧，我很难为情，说：“您看，我这地儿这么小，实在是不好意思。”他环顾四周，说：“不要紧的，这不挺好的吗？你的那些作品不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来的吗？”
⑧我那屋子一进门就是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我坐，另外一把椅子给客人坐。他很自如地坐到那把椅子上，跟我说：“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物质上的条件，而是你心灵里面要有丰富的储备。其实我也住过很小的屋子，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没结婚，单身一人，住的地方比你现在的屋子还小，住在一套单元房的卫生间里。在浴盆上头铺个木板，就是床；马桶当椅子，前面搁一个小课桌，就是书桌。即使在那种环境下我依旧很乐观，坐在马桶上写下了一些作品。我看你很难为情的样子，你不要这样。”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⑨那天搬家后，年轻的朋友看着书架上显眼包似的十六本《安徒生童话》神情纳闷，我笑着告诉他们说，在我看来，这十六本书是永不凋谢的玫瑰。从初识叶老时对他怀有偏见，到后来对他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我深感幸运。茫茫人海，命运之神将我送到叶老面前，这十六本《安徒生童话》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⑩新居的书架上，那套流行于全世界，备受人们喜爱的《安徒生童话》，被我郑重地放在了书架的最中间、闲暇之余，我乐此不疲、绘声绘色地给邻家小孩讲这些梦幻的童话，在小孩专注的神情里，我深切地感受到童话浪漫的芬芳让他们开始眺望明天的美好。
⑪回望生活，曾经的羞愧、自卑，如今都已不再。现在，每当我遭遇不顺、心生疲倦，正想放弃时，抬头看见这“十六朵玫瑰”，总使我觉得叶君健先生的光芒永远照耀着我，于是重新拿起笔，振作前行。
(文/刘心武，根据命题需要有删改)
事件 | 品质 |
叶老在写作方面指点我，告诫我应追求质朴的写法。 | 率真坚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