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袍(节选)【注】
何骑鳌
乌云一早便沉沉地压在山顶,午时终于大雨倾盆。①山中五月干旱,难得来了这么一场暴雨。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提了锄头冲出家门。
母亲说你们哥儿几个好好在家待着,一会儿雨停了我跟你爸要去抢施背包肥。雨还未停,母亲就打着伞背着碳酸氢铵往山腰芭谷地去了。何小成猫了身,躲过哥哥们的目光蹿出后门,从一家又一家的屋檐下溜出村子,去稻田缺口处逮鱼。
何小成出了村,才知雨实在太大,风又有些猛刮,躲在竹林边的岩石下不敢动弹,痴想那些缺口处冲下来的鱼儿,②要乖乖地待水凼里,别跟着漫开的水去了稻田里哦!
透过雨幕,山沟景色朦胧。禾苗与树木在风雨中吹淋的动态,越发显得对岸人家的房屋木讷,一动不动地静穆而呆傻,像二公公坐在保管室的门槛上闲得没事就打瞌睡。往菜园下面的干田看,父亲正忙着刨土捅沟,截住那些高处的水流去往田里,仿佛做着连环画上“三国归晋”一样的事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父亲做完收归流水的工作,双手撑着锄头,望望水流,望望一田中似乎立马便郁郁葱葱起来的稻苗,又望望天。斗笠扇动,蓑衣做出鹰翅羽翼的状态,像战袍。何小成看得发呆,似乎连环画又被打开了、父亲手中的锄头,可是那方天画戟?丈八长矛?青龙偃月刀?父亲就缺一匹怒马。如果这时候有一匹马在狂风暴雨中哒哒而来,一骗腿,大喝一声“呀呔”,定能鏖战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早晨醒来,何小成爬到屋后的山坡上,仔细打量起自己的村庄:田垄里禾苗青葱,瓦房上炊烟袅袅,鸡犬的啼唱伴着轻风蝉鸣,晨岚在山麓飘荡,朝霞在枝头的露珠里色彩斑斓,树重影,雾重光……四面青山把一幅柔美的田园包裹在盆地里,像婴儿酣睡在母爱充盈的摇篮。东山大鹏巍峨矗立,犹如父亲壮实的身板;南山关龙呈揽抱之势,像母亲的臂弯;西山猫儿清奇峻茂,婆婆说日落的方位是猫儿在日夜守护村庄。最让人激动的是北山马龙,因为它神似一匹战马,又显见两峰如鞍,哪个少年不想跨上战马出发?
何小成时常都在关注父亲的那件蓑衣。蓑衣太像连环画上的战袍了。但“战袍”在秋收过后漏水了,何小成比父母还暗暗着急。
秋气已至,半夜,突然狂风骤雨,自留地下面的干田里码着二哥与三哥利用星期天放假制成的土砖,大约已经有两三千坯了。
制土砖的木匣子是父亲闲在家时做的。做好砖匣子后父亲再没有空,天天早出晚归去给十里八乡的人家修建新房打造家具。那些人家一俟田地到户都硬起腰杆来了,争先恐后上马建筑工程,气势仿佛要修一座地主庄园似的。他们又都说父亲的手艺精湛得很,候着轮子都要等到何家户的掌墨师去,自家要造新房的计划便在实施的迟滞中一再搁置。大哥上高中,二哥上初三,三哥上初一,一个个笋子探了头一样,一蹿就长成了竹竿。一家八口人挤在不足30平方米的老屋,楼上还劈了半间给婆婆住。二哥三哥不知怎么商量起来的,硬要母亲答应他们负责制土砖,秋后就能用麦草烧一窑青砖出来。于是周末一放了假,两人就扛了锄头挑着水桶,劈整一番干田挖泥泡水,又牵了水牛来踩泥,何小成一伙还在上村小的小伙伴也踊跃得很,跟在水牛屁股后兜兜转转地赤着小脚板踩泥。砖泥发酵好了,归拢后盖上薄膜密封保存,下一个周日,砖匣子便被正式摆上了战场。牛犊儿有的是蛮力,把一团泥举过头顶“嘿”一声摔,“叭!”拉三两下钢丝切割线,“嘣!”砖匣的木楔子一打开,两块土砖坯便成型了。③听二哥三哥数数,头一个周日两人就制出了八百坯亮油油的土砖。
狂风骤雨好像是在第四个周日的夜半三更下的,二哥三哥累了一天像两头长了膘的肥猪酣睡不醒。父亲嚷要下大雨了赶快去盖砖。天空电闪雷鸣,屋内鼾声如雷。跟着父亲跑出屋来的只有母亲和何小成。母亲边跑边把一件剪成雨衣的尿素口袋往身上套,又忙着拿麻绳拴在腰上。何小成翻起身滚下床就忙抓了一顶草帽在手跟着跑,知道风大戴不住,懒得扣到头上,只是望着一身蓑衣飞扬大步流星的父亲,莽起劲追撵。
砖坯才盖了一半,雨便像谁站在高空往下倒水似的来了。都说“风是雨的脚,风住雨就落”,这次它俩却不守信用了,齐上阵,各忙各。一道道薄膜铺展,一捆捆稻草搭成屋檐,一块块石头土块压顶压脚……庆幸只有少数砖坯“伤亡”,通力合作似乎是战胜一切来犯之敌的法宝。但是“敌军”又一次反扑,偷袭来临的时候蓑衣扇起翅膀,父亲一边去按住那些想飞上天的薄膜,一边果断发令为那些遭雨打的砖块加固阵脚。又是好一番鏖战,阵线似乎固若金汤了。
“快,快去竹林里躲雨!”父亲大手一挥,不由分说把母亲与何小成赶进竹林里。父亲站在田坎上还要盯防一番。风吹起蓑衣的翅膀,像一只硕大的夜鸟在并不太暗的夜色田园上低回飞翔。
回到家里时风雨都已经停了,但雷声没停,在老屋的床上山响。
父亲对母亲说,蓑衣漏水厉害了,空了想办法补一下。
蓑衣是棕树皮串扎麻线做成的,整个村庄就只有明娃子家地边长有一棵棕树,还长得特别慢,边长边蜕皮。母亲从明娃子家回来,说等两天去圈地山岩上割点儿蓑草来代替。蓑草也是可以做蓑衣的,但不耐用,与棕树皮比较起来那是天壤之别。④蓑草怎么可以补在棕树皮做的蓑衣上呢?那不行!
(有删改)
【注】小说的故事背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启动了第三次土地改革一分田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插秧歌
宋·杨万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