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水的日子
温亚军
上等兵是半年前接上这个工作的。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赶上一头驴去山下的盖孜河边,往山上驮水。全连吃用的水都是这样一趟一趟由驴驮到山上的。
新买回的驴是有点脾气的,和原来负责驮水的下士上了。连长就提出让上等兵去调教驴,接上驮水工作。
上等兵是第二年度兵,平时沉默寡言,和谁说个话都会脸红,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平时话都难得说上半句的上等兵,着实有点不放心。可连长说,让他试试吧。
上等兵接上驮水工作的第一天早上,还没有吹起床哨,他就提前起来把驴牵出圈,往驴背上搁装水的挑子。驴并没有因为换了一张生面孔就给对方面子,它还是极不情愿,一往它身上搁挑子就毫不留情地往下摔。上等兵一点也不性急,也不抽打驴,驴把挑子摔下来,他再搁上去。他一次又一次地放,用足够的耐心和驴较量着。最后把他和驴都折腾得出了一身汗,可上等兵硬叫驴没有再往下摔挑子的脾气了,才牵着驴下山。
连队所在的山上离盖孜河有八公里路程,八公里在新疆算不了什么,说起来就是几步路的事。可上等兵赶着驴,走了近两个小时,驴故意磨蹭着不好好走,上等兵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任它由着自己的性子走。到了河边,上等兵往挑子上的桶里装满水后,驴又闹腾开了,几次都把挑子摔了下来,弄得上等兵一身的水。上等兵也不生气,和来时一样,驴摔下来,他再搁上去,摔下来,再搁上去。他一脸的惬意样惹得驴更是气急,那动作就更大,折腾到最后,就累了。直到半下午时,上等兵才牵着驴驮了两半桶水回来。
上等兵回来倒下水后,没有歇息,抓上两个馒头又要牵着驴去驮水。天黑透了,上等兵牵着驴才回来,依然是两半桶水。倒下水后,上等兵给驴喂了草料,自己吃过饭后,牵上驴一声不吭又往山下走。这天晚上又去驮了两次水,天快亮时,才让驴歇下。
第二天,刚吹起床哨,上等兵就把驴从圈里牵出来,喂过料后,就去驮水。这天虽然也驮到了半夜,可桶里的水基本上是满的。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如果不驮够四趟水,上等兵就不让驴休息,但他从没有抽打过驴一鞭子。
不知驴对上等兵抱有知遇之恩,还是真的被驯服了,反正驴是渐渐地没有了脾气。连里的驮水工作又正常了。
刚开始他每天都牵着驴去驮水,慢慢地,驴的性格里也没了那份暴烈,在上等兵调教下,心平气和得就像河边的水草。上等兵在日复一日的驮水工作中,感觉到驴已经真心实意地接纳了他,便对驴更加亲切和友好了。驴读懂了他眼中的那份亲近,朝空寂的山中吼叫几声,又在自己吼叫的回声里敲着鼓点一样的蹄音欢快地走着。上等兵感应着驴的那份欢快,明白驴对自己的认同,就更加知心地拍拍驴背,然后把缰绳往它的脖子上一盘,不再牵它,让它自己走,他跟在一边,一人一驴,走在上山或者下山的小道上。到了河边,上等兵只需往驴背上的桶里装上水就行,水装满了,驴驮上水就走。
到了夏天,盖孜河边长满了草,上等兵就让驴歇一歇,吃上一阵嫩嫩的青草。他躺在草地上,①感受盖孜河湿润的和风,看着不远处驴咀嚼青草,被嚼碎的青草的芳香味洋溢着喜悦。他和驴彼此越来越对脾气了,他说走驴就走,说停驴就停,配合得好极了,他就觉出驴的可爱来。
他还给驴取了名字,因为连长喜欢叫兵们这个家伙那个家伙,驴全身都是黑的,他就叫它“黑家伙”。
渐渐地,“黑家伙”熟悉了每天的水要驮回哪里,它总主动走到那里。一天,上等兵在路上耽搁了一下。“黑家伙”没有接到叫它停的命令,径自走出好远。待上等兵追到山上,“黑家伙”已经把两桶水分别驮到一班和二班的门口,正站着等他喂草料呢。上等兵冲到“黑家伙”跟前,“黑家伙”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扑闪着大眼睛,等着一个不高兴的表情。上等兵没有骂它,却伸出手抚着它的背,表扬它,“黑家伙”兴奋地冲天叫了几声。
有了第一次,上等兵就给炊事班打招呼,决定让驴自己独自驮水回连。他在河边装上水后,对“黑家伙”说声你自己回去吧。“黑家伙”就自己上山了。上等兵第一次让“黑家伙”独自上路的时候,还有点不大放心,悄悄地跟在“黑家伙”的后面,走了好几里路。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黑家伙”不受路两旁的任何干扰。“黑家伙”稳健的身影,竟是这山中唯一的动点。在上等兵的眼中,这唯一的动点,一下子使四周沉寂的山峰山谷多了些让人感动的东西。②上等兵才一下子感到心里有点空落,四面八方涌来的寂寞把他从那种无名的感动中揪了出来,他抖抖身子,寂寞原来已在刹那间浸润到他的全身。过了一个多小时,果然“黑家伙”不负他望,又驮着空挑子下山来到河边。上等兵高兴极了,扑上去竟亲了“黑家伙”一口,当场表扬“黑家伙”的勇敢,并把自己在河边等“黑家伙”时割的青草奖赏给它。“黑家伙”吃着青草,还不停地甩着尾巴,表示着它的高兴。
上等兵托人从石头城里买了一个铃铛回来,拴到“黑家伙”的脖子上。铃铛声清脆悦耳,陪伴着“黑家伙”行走在寂静的山道上。“黑家伙”喜欢这铃铛声,它常常在离上等兵越来越近的时候,步子也越来越快,美妙的铃铛声也就越加地响亮,远远地传到在盖孜河边等候着它的上等兵耳朵里。
为了打发“黑家伙”不在身边的这段空闲时间,上等兵带上课本,送走“黑家伙”后,便坐在河边看看书,复习功课。上等兵的心里一直做着考军校的梦呢。复习累了,③他会背着手,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散步,呼吸盖孜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感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想到“黑家伙”,上等兵心里又忍不住漫过一阵留恋。他知道,只要他一考上军校,他就会和“黑家伙”分开,可他又不能为了“黑家伙”而放弃自己的理想。
在铃铛的响声中,又过了一年。这年夏天,已晋升为下士的上等兵考取军校。
他心里一阵难过,因为他要与“黑家伙”分开,几天里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临离开高原去军校前的那一段日子,他一直坚持和“黑家伙”驮水驮到了他离开连队的前一天,他还给“黑家伙”割了一大堆青草。
走的那天,他恋恋不舍地背着行李要走时,突然熟悉的铃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他转身向山路望去,“黑家伙”正以他平时不曾见过的速度飞奔而来,纷乱的铃铛声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上等兵的心不由一颤,眼睛模糊了,模糊中,他发现奔跑着的“黑家伙”是这凝固的群山中唯一的动点。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