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节选)
卡夫卡
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我可以在我的通道上蹑着脚走好几个钟头,有时听到个把小动物的声音,不一会儿这小动物也就在我的牙齿间安静下来了;或者泥土掉落的沙沙声,它告诉我什么地方需要修缮了;除此以外便是寂静。树林中的空气透进来,既暖和又清凉。有时我惬意地伸展身子,在通道上打起滚来。通道上每隔一百米的地方,辟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在那里我舒舒服服地蜷曲着身子,一边休息,一边使自己暖和暖和。在那里我可以甜甜蜜蜜地睡上一觉,这是和平宁静的睡眠,是满足安全感的睡眠,是实现了建立安心之所的愿望的睡眠。不知是由于过去的习惯,还是这座家屋确实存在着足够的危险,唤起我的警觉,我常常有规律地从酣睡中惊醒,肃然谛听着那日夜支配着这里的宁静,然后宽慰地微微一笑,旋即又舒展四肢,沉入更为香甜的梦乡。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们啊,他们在马路上、在树林中流浪,至多只能匍匐在堆积的树叶底下,或者与同类结伙,暴露在天地间的一切灾厄之中!
缜密地考虑到极端危险的情况——不是直接的追踪,而是包围-在洞穴的近中心处修建了一个中央广场。在一切其他场合,都是极端紧张的脑力劳动多,体力劳动少,这个中央广场则是我的艰巨的体力劳动的成果,比地洞里的别的部分都艰巨。
我利用这个广场来贮藏我的食物:凡是洞内抓获而目前还不需要的一切,和外面猎获的全部,我统统把它们堆放在这里。场地之大,半年的食物都放不满。于是我把东西一件一件铺了开来,在其间漫步,同时玩赏着它们,悦目于其量之多,醉心于其味之杂。任何时候,只要我想看一看储藏品,都能一目了然,而且我还可以随时进行重新排列,根据不同季节,做出必要的预计和狩猎计划。有这样一些时候:由于洞里食物富足,我对饮食漠不关心,因而对这些出没的小动物根本不去理会。由于经常从事防御准备工作,我原想充分利用地洞来进行防御的主张有了小幅度的改变和发展,我觉得将存粮稍加分散,利用某些小广场来分批贮藏,似乎更为周到些。于是我决定约每隔两个广场设一个预备储粮站,或者每隔三个设一正储粮站,每隔一个设一副储粮站,如此等等。再则,为了迷惑敌人,我划出几条道路不堆贮藏品,或者,各按它们通向主要出口的位置,挑选少数广场错杂其间。自然,每一项这样的新计划都要求艰巨的搬运工作,我必须做出新的安排,然后就是来回搬东西。当然啰,我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地干,把珍贵的东西衔在嘴里搬运,高兴在什么地方歇一歇,就在什么地方歇一歇。遇到可口的东西就吃它几口,这是蛮不错的。糟糕的是,我每每从梦中惊醒,就仿佛觉得目前的这种粮食分贮法是完全失算的,它会招致严重的危险,非立即加以纠正不可,睡意和疲劳也在所不顾。于是我急忙就走,快步如飞,连考虑一下的工夫都没有。为了实施这一新的、全新的计划,我不顾一切,凡是碰到嘴边的东西,就只管逮住,用牙齿咬着,拖呀,背呀,喘息着,呻吟着,踉踉跄跄地前进。只要对目前这种我感到过于危险的状况有任何些微的改变,我就心满意足了。直到睡意渐渐地消除,脑子完全清醒过来,我几乎不理解何以有这一番极度的紧张活动,对于被自己扰乱了的家里的和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我的卧所,由于新造成的劳累而立即睡着了。
此后又有一些时候,我觉得还是把所有的食粮集中于一个场地为上策。贮藏在小广场上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那里到底放得下多少东西呢?无论你拿什么放到那里去,都会堵塞道路,一旦有防务活动,奔跑起来,说不定反而成为我的障碍。再说,分成这么多摊,不会散失很多吗?我总不能老在纵横交错的通道上四处奔跑,以便看看是否一切仍然原封未动。分散贮藏的基本想法是对的,但必须有个前提:拥有好几个像我的城郭这样的场地。好几个城郭!一点不假!但是谁能够把它们建筑起来呢?在我的地洞建造的总计划中,现在也没有增添的余地了。我承认,这一点正是我的地洞的缺陷,就好比任何东西如果只有一种样品时,都有缺陷一样。而且我也承认,在建设整个地洞期间,我对于拥有几个城郭的要求在自己的意识中是模糊不清的,如果说我有过这一良好愿望,那就清清楚楚了。我没有按照那种要求去做,对于这项巨大的工程,我感到自己太弱了,甚至,我就是想象一下这项工程的必要性也感到自己太弱了。我以同样模糊的感觉聊以自慰,这在平常是难以做到的,但在这一场合我却做到了。现在我只拥有一个城郭,但觉得一个不够用的那种模糊感觉,已经消失了。不管如何,我只得满足于一个。想用许多小广场来代替它是代替不了的。所以,当这种想法在我心中热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动手把各个小广场上的所有东西重新搬回城郭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