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
[俄]契诃夫
镟匠[注]格里高里•彼德洛夫在加尔庆斯柯伊乡一带是早已出名的优秀工匠,同时也是早已出名的最没出息的农民。他正在把他那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地方医院去。刀割一样的冷风迎面吹来,雪花的云雾在打转儿,有气无力的、又弱又小的马勉强地往前爬着。他在前面车夫座上不定心地把身子耸上耸下,不断地拿鞭子抽马背。
“玛特辽娜,你别哭了……”他喃喃地说,“稍微忍一忍吧。求老天保佑,咱们总会赶到医院的……巴维尔•伊兄内奇会给你一点药水,或者拿点酒精什么的给你擦一阵——那就会……把你那点病从腰里赶出去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是个好老爷,心善……”
镟匠拿鞭子抽马,没有看老太婆一眼,只顾自己唠叨下去:
“等我们一到那儿,他肯定马上就会从房间里蹿出来,把我数落一顿。‘您老人家!说老实话,我起誓,天刚一亮,我就动身了。既是老天发了脾气,降下这么一场大风雪,我怎么来得及赶到呢?您也看得出来,哪怕头一流的好马也到不了,我这匹马呢,算不得好马!’但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把眉头一皱,嚷道:‘格里高里!你这个家伙!老是没理找理!你一路上至少进了五家酒馆吧!’我就对他说:‘您老人家!难道我是那样的混蛋?我的老太婆快死了,我还有心从这个酒馆跑到那个酒馆!只要我的玛特辽娜大好起来,我就用有密纹的白桦木给您做个烟盒,镟顶洋式的九柱戏用的柱子……’我呀,老太婆,会应付那些老爷。①只求老天保佑咱们别走出了大路才好。风好大!满眼睛都是雪了。”
镟匠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为的是哪怕能稍稍减轻一点他那沉重的心情也好。哀伤出其不意地、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请自来地钻进镟匠的心里,现在他没法摆脱它,没法恢复常态,没法定下心想一想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好像在醉醺醺的半睡半醒中生活着,既不知道什么叫作哀伤,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快乐,现在心里却忽然感到了剧烈的痛苦。这个逍遥自在的懒汉和酒徒突然发现自己没来由地成了忙人,满腔忧虑,心慌意乱。
“你啊,玛特辽娜,记住……”镟匠嘟哝着说,“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你我打不打你,你就说‘根本没打过!’我呢,从此再也不打你了。我对不起你。好大的雪!只求老天保佑我们别走出大路才好……怎么样,腰还痛吗?玛特辽娜,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问你哪,腰痛吗?”
他觉着离奇:老太婆脸上的雪没有融化。
镟匠哭了。他的难过还及不上他的懊恼。他想:这世界上一切事情发生得多么快啊!他的哀伤刚刚开头,就完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跟他的老太婆好好生活,也没有来得及向她表明心迹,怜惜她,她就死了……他跟她一块儿过了四十年,可是那四十年如同在雾里一样地过去了。尽是醺醉啦、打架啦、贫穷啦,根本没有觉着是在生活。事情多么不巧,正在他觉着可怜这个老太婆,觉着没有她自己就活不下去,觉着对她十分抱歉的时候,她偏偏死了。
“可不是,我常让她沿街讨饭!”他回想,“她应当再活十年……老天,我这是在把车子赶到哪儿去啊?现在用不着去看病,却要下葬了。往回走!”
镟匠拨转马头,拿起鞭子用尽力气抽马。一个钟头连着一个钟头过去,路越来越难走。凡是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②“再从头生活一回才好……”镟匠想。
他想起四十年前的玛特辽娜年轻、漂亮、快活,出身于一个富裕人家。他们把她嫁给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手艺。他的婚礼,他还记得,可是结婚以后怎样过日子,除还记得喝醉酒,躺着,打架以外,别的事就是打死他也想不起来了。四十年就这样白白过去了。
白雪的云雾渐渐变成灰色。天黑下来了。空中越来越黑,风越刮越冷,也越刺骨……
“再从头生活一回才好,”镟匠想,“那我就要添买新工具,承揽定货……把钱交给我的老太婆……对了!”
随后,缰绳滑出了他的手。③他想捡起来,可是不行;他的手不听使唤了……
“那也没关系……”他想,“反正马认得路。我现在睡一小觉也好……在下葬之前,养一养神总是好的。”
镟匠闭上眼,昏昏睡去。过一会儿,他听见马站住了。他睁开眼睛,可是他觉着浑身发懒,仿佛与其动弹,还不如挨冻……他就平静地睡熟了。
他一醒,就看见自己在一个大房间里。镟匠看见面前有些人,他头一件事就是想表明他自己是个明白事理的规矩人。
“诸位老兄,应当给老太婆安排下葬!……”
“哦,行,行!躺下吧!”一个声音打断他。
“哎呀!巴维尔•伊凡内奇!”镟匠看见医师站在面前,惊奇地叫起来,“您老人家!恩人!”
他要跳起来,在医师面前跪下去,可是觉得胳膊和腿不听话了。“您老人家,我的腿上哪儿去啦?我的胳膊上哪儿去啦?”
“跟你的胳膊和腿告别吧……它们冻僵啦!得了,得了!……你哭什么?你已经活了一辈子,就感谢老天吧!我看你已经活了六十年吧——那你也足够了!”
“我伤心!……您老人家,我真伤心!求您开恩饶了我!让我能再活五六年也好……”
④“为什么呢?”
“那匹马是人家的,我得还给人家……我得给我的老太婆下葬……这世界上一切事情发生得多么快呀!您老人家!巴维尔•伊凡内奇!好的、有密纹的白桦木烟盒!我给您镟几个球……”
医生摆了摆手,走出了病室。镟匠——完了!
[注]镟匠:对手工艺人的称呼。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