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故乡
王 瑢
①我的家乡是太原。在北京工作那会儿,酒店里有个老客户是个久居帝都的老头,是个画家,上海人。此人好酒,尤其喜欢喝黄酒。他总是独自前来,自斟自饮,优哉游哉,但他来了也不多喝,黄酒一瓶,喝完即走。他每次点菜都十分简单,一碟油炸花生米,半份猪头肉,偶尔来份鸭脖或鸡胗。如果来的那日,恰逢是某节令,便要一例白切鸡(四分之一只),外加一盅老火靓汤。他从来不点主食。
②在酒店找个角落里的位子坐定,老头从衣兜里把纸巾掏出来,筷子首尾抹个几遍,再把面前的一小片桌面来来回回仔细擦拭,然后把酒杯拿过来,热水烫过后倒半杯黄酒,等上菜的工夫,小口慢抿,一抹朗逸的微笑挂唇边。
③虽说来京多年,老头一开口,仍满满的上海老味道。有相熟的老客跟他闲聊,“这大冷的天儿,上酒店不嫌烦哪您。”他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④有一回,我的一个太原朋友到北京出差,恰好那老头也在,我于是特意安排他俩坐一桌,对饮总好过独自寻欢。
⑤老头率先开口道,“哪里人啊?”
⑥太原朋友性子直,急脾气,酒桌上讲速度。坐到一处就是兄弟,“来,走一个!”脖子一仰已经干了。五十三度老白汾。
⑦上海老头微微一笑,说,“这样喝酒,我不来赛。”照旧小口慢抿,夹粒花生米慢慢嚼,还不忘帮太原朋友把酒杯倒满。
⑧太原朋友跟我直撇嘴,趁其不备悄声嘀咕,“那也能叫喝酒?”眼睛里满是不屑。
⑨光阴荏苒,一眨眼,我已回沪十多年。而就在上个月,我的这位太原朋友来上海出差。长久未见,甚是想念,提前订好饭店设宴款待,特意邀约几位我的上海好友作陪。席间,太原朋友想起北京那老头,他于是提议,“今天换小杯?”自问自答,“入乡随俗嘛,上海人喝酒讲究精致嘛。”一桌八个人,就数我酒量最差。几位上海朋友里面有一位,曾在东北插队七八年,酒量相当了得,于是由他来代表我尽地主之谊。举杯开场,“有朋自远方来,欢迎。”先干为敬。与太原朋友四目相对,“陪酒陪好,好事成双。”脖子一仰。“一杯两杯不尽欢,三杯过后笑开颜。”
⑩我的太原朋友这晚喝得十分尽兴,喝到后来不禁有点懵圈,他盯着看我一眼,目光紧随主陪位子上的上海朋友,欲言又止似的,他踌躇犹豫,忖度再三,侧过身来附耳问我,“那哥们儿到底是哪里人?”
⑪我母亲是上海人,但我常年生活学习工作在北方,上海话听是完全没问题,讲起来则稍显蹩脚。记得当年在北京,我们酒店的白案师傅是上海人,我得空就找他闲聊,温故而知新,学说上海话,以至于现在一口的“洋泾浜”。
⑫那天酒过三巡,喝至兴起时我的上海朋友忽然立起,他说,“唱几句?欢迎太原朋友远道而来……”
⑬大家鼓掌。
⑭他唱的竟然是一首山西民歌。“三月的桃花开的艳比不上妹妹的粉脸脸粉格腾腾俊格蛋蛋咋看妹子咋好看……”
⑮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望着眼前这欢腾而热烈的场面,耳畔老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你老家哪儿的?哪儿?哪里?哪?哪?”那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复而又复,萦绕不歇……
⑯现代化都市生活日益繁华,焚膏继晷将喧嚣白热化,然而花钱也难买到“回乡”之感。“故乡”于是只能跃然于纸上。或许忙于赶场之人,某一天忽然间吃到某一道菜,久违的滋味告诉你,这是一道家乡菜。抑或是你去看了一场年末贺岁大片,然后在摇曳不定、模糊堆叠的镜头中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⑰弹指间已逾不惑之年,离开故乡许多年的我,早已经习惯行走于路上。南来北往,脚步难歇,然而何时能“回乡”?我是指真真正正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小住一段。转念又一想,不禁踌躇难安起来——我究竟要回哪个家乡呢?是我成长生活过的太原,还是学习工作过的北京,抑或是久居于此的魔都?
⑱“故乡”并非一个代名词,它无声无息却如影随形,带给我在面影模糊的人潮汹涌中安身立命的力量。纵然是早已经习惯了南去北来,一刻不停地途经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过客经此。但我永远愿意相信,一定有更美好的景物在向我招手。这样想来,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故乡”回不回得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故乡”将在我的笔下得以永生,她的鲜活与苍然都将铭刻于心,并且永远跟别人所说所唱所以为的截然迥异。还不够么?
(选自2022年2月18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