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麦粒
许心龙
那年夏天的一天,偏西的太阳热劲儿刚弱下来,父亲将饭碗一推,抹把汗, 就喊娘到场里收麦子。凌乱的麦秸屑很有感情地揉进父亲泛黄的短发里。 一晃, 父亲在打麦场上忙乎了半月多, 该颗粒归仓了。六月的阳光把父亲的背心烙在了身上,父亲洗澡时,脊背呈现出醒目的背心模样,白而发亮。
父亲和我娘我哥齐上阵,摊开的一大场麦子很快变成一堆小麦山。麦山按捺 不住地弥漫着麦香的热气。我娘拢了拢湿漉漉的乱发, 瞅着麦山,脸上露出了疲劳后的笑容。
这时,父亲伸出左手弯腰抓起一把温热的麦子, 用力握了一下, 伸开手掌盯了一会儿, 又用右手食指来回划拉几下。
“干透了吧? ”我娘问道。父亲没有搭腔,而是拈起几粒麦子准确无误地投人了口中。随着颚骨的上下晃动,嘴里发出了清晰的嘎嘣嘎嘣的脆响。
“我要的就是麦粒嚼在嘴里的嘎嘣脆响! ”父亲不容置疑地说。
“装麦! ”父亲将军般地命令。面对饱满的麦子,父亲的精气神儿也是永远饱满的。
“麦收您爹看得最重。 ”我娘边往簸箕里搂麦, 边说, “自从跟您奶奶分家另过,年年都是这样。 ”
“麦子晒干了,不会生虫。”父亲边扎麦袋口边说, “交公粮时心里也踏实。”
“我说多少遍了, 从今年起,不再交公粮啦。 ”我强调说。
“你以为你是皇上,说免皇粮就免了。 ”父亲头也不抬,接话道。其实,父亲很为有我这个师范毕业执了教鞭的儿子骄傲的。
我娘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意思是责怪我想得倒美。
我望望仅会歪歪扭扭写出自己名字的二老, 无语了。 无知者无过,只是后来 我才知道,父亲是想借今年的饱满麦子, 好好出一口去年在乡粮站交公粮时受的 恶气。去年排队交公粮时,有人趁父亲去厕所,把一袋掺有土坷垃的麦子, 调换
给了父亲。 面对坷垃秕子麦, 父亲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因此受到了大喇叭的广播批评。受了奇耻大辱的父亲回来就找村主任申冤。村主任笑笑, 拍拍父亲的瘦 肩膀,说公粮交掉不就好了,再争论还有意思嘛。父亲叹一声,气得夜饭也没吃就蒙头睡了。睡梦中还发癔症连喊 : “那不是我的麦子!那不是我的麦子!”
十多袋麦子规矩地躺在了架子车上。父亲还跟往年一样,要提前一晚上去乡粮站排队。我娘准备好的有葱花面饼还有过夜的铺当。
这时,我看到村主任朝我们的麦场走来。我忙向村主任招手。村主任不会不知道政策,这回看愚顽的父亲还有什么话可说。我长出了一口气。
“老陆,今年麦子咋样? ”村主任走近了, 瞅着父亲问道。
“亩产一千一二百斤吧。”父亲笑答。父亲说着就解开一袋麦子, 抓出一把,说: “来,村主任你看看。”
村主任探头看看父亲手里的麦子, 点点头。
“嘎嘣响呢。”父亲说着就拈起几粒麦子准确无误地投人口中。 很快,嘎嘣 嘎嘣的响声就从父亲嘴里传出。我看到父亲咀嚼得很有耐心很卖力很幸福。父亲 的那嘴钢牙好像就是为了麦粒生长的。最终父亲很满足地咽下那口麦面, 说:“村主任,我再打开一袋你看看吧。”
“不,就跟这麦粒一样瓷实。”村主任再次点点头,说,“村里最过硬的,就是老陆了。”
“用这样的麦子交公粮,没问题吧?”父亲胸有成竹地问道。
“交啥公粮? ”村主任一愣,望我一眼,恍然明白了什么,笑道,“呵呵,你交公粮交上瘾了吧?你不知道今年起公粮免征了吗? ”
父亲呆若木鸡。无疑,村主任的一番话在父亲看来显得惊天动地。
“老陆,不交皇粮就违法的时代过去啦! ”与父亲年龄相仿的村主任显然也很激动。
“村主任, 你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呀!”父亲盯着村主任, 小心地说。
“连我的话你也不信?电视上都播了呢。”村主任拍拍父亲的瘦肩膀, 一本正经地说,“老陆,对去年交公粮的事还放不下吧? ”
“我真咽不下这口气。”父亲硬咽着说,“我的麦子粒粒嘎嘣脆响,交恁 ①些年公粮了从没有过二样的。”
“老陆,别恁较真了, 都过去了。”村主任安慰道。
“看看我的麦子哪粒不嘎嘣脆响?”父亲执拗地说,“那袋土坷垃秕子麦,打人的脸呀! ”
“好了,别伤心了。”村主任再次拍拍父亲的肩膀,说,“你就用这车麦子卖了钱,买辆三轮车吧。也一把年纪了,该省点力气了。”
“听村主任的,买辆三轮车吧。”我娘忙说。我娘望村主任一眼,说 : “没见过恁一根筋的,弄啥事就怕别人吃了亏。”
“呵呵,谁不知道老陆!”村主任笑说,“我说老陆呀,这就是变迁。可不能坐在福中不知福。”
父亲一屁股坐在了车尾的麦袋子上,右手不停地一下一下捶着鼓鼓的麦袋子。
我娘叹一声,偎坐在了父亲的身旁。
我知道看电视怕费电的父亲封闭了自己。父亲有的是力气,不需花钱的取之不竭的力气。
晚饭时,父亲破例喝了二两小酒,早早地睡了。 半夜里,父亲的高声喊叫把 我惊醒。父亲喊道 : “那不是我的麦子!那不是我的麦子!”我娘摇摇头,轻推了父亲一把。父亲翻翻身, 呼噜声再次响起。
如今,年迈的父亲嘴里没有了牙齿,村主任和我就再也听不到父亲嚼麦粒时 发出的嘎嘣嘎嘣的响声了。 但那嘴却成了舌头的天下,那自由的舌头时常翻滚 :“那不是我的麦子,那不是我的麦子…… ”
我牵着父亲不停哆嗦的手,知道他一直很纠结公粮咋突然不让交了呢,他的那嘎嘣嘎嘣的麦粒有多失望和忧伤呀!
(原载《百花园》 2017 年第 9 期)
注释:(恁)这么。
父亲一屁股坐在了车尾的麦袋子上,右手不停地一下一下捶着鼓鼓的麦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