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汪曾祺
①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
②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③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注:过去指房子),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④“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什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这种声 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听得见。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⑤花园里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有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 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 等一个合适地点劝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 养惜身份的绅士, 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 也不远。一捉住,它便 吱吱扭扭的叫, 表示不同意, 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有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
⑥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 大些。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和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 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 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哪里? 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膝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 蟋蟀还没喂呢,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茭,都要分给它一点。正 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我最怕翻出邵种软软的鼻涕虫。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它立刻就化成一摊水了。
⑦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这种盎头轰脑的家伙,我觉得它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逗弄它。土坯是在泥地上抠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 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 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据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扭的 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 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休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⑧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 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什么花开得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 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 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 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 喏,唉,对了对了!”目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有时我也贡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 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有时我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
(选自《汪曾祺散文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删改)
①“我”躺在草地听巴根草断裂的声音。
②
③
④
⑤花儿盛开的时候,“我”为表姐们掐花。
【原文】听,哪里? 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
【朗读设计】朗读时,“ 听,哪里”可以轻读,“这儿了”可以重读,读出“我”认真聆听的 状态和发现蟋蟀时的惊喜;整句话可以用欢快的语气朗读,表现出“我”一心扑在游戏中的童真童趣。
【原文】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
【朗读设计】
材料一: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 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 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选自鲁迅《朝花夕拾 · 小引》)
材料二:汪曾祺曾这样谈自己对散文的理解:“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 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 的大敌……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此外,他还有一句名言:“生活,是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