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红 花
李娟
大红花五十多岁的光景。花白头发,大嗓门,高鼻梁,身高一米八。粗胳膊粗腿虎背熊腰, 往那儿一站,中流砥柱般稳稳当当,雷霆不能撼之。
可惜这样一副气派的身材,平日里却衣装破陋滑稽。
我们通常看到的情景会是:上面一件小了三码的短背心,亮堂堂地露出肚脐眼,下面一条 抹布似的长裙拖在脚背上。
此外,她还从不穿袜子,光脚吸一双男式破拖鞋。脚趾头脏得何其狰狞,獠牙般凶狠。 不过劳动人民嘛,整天辛苦奔忙,不甚讲究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大红花就“不讲究”得有些过分了。
在我们的蒙古包迁移此处之前,我叔叔独自在大红花所在的村庄住了很长时间。本地礼俗 是单身汉不用自己开伙,可随意上门混饭。于是他就挨家挨户轮流混。
但是大红花家,只去过一次,从此再也不敢去了。
不说别的,她家的黄油就能吓跑一切客人——颜色黄得快要发红,跟放过了十个夏天似的。 我叔叔说,那油又稀又软,上面陷满了苍蝇,死了的已经一动不动,活着的还在拼命挣扎。 单身汉四处混饭也就罢了,大红花全家上下好几口人,照样也靠混饭过日子。
一到吃饭的点儿,她出门远眺一番,谁家的烟面最先冒烟,就率领老公儿子儿媳孙子一群 人直奔而去。
别人家有啥吃啥,倒也不挑剔。 但若是有啥不吃啥,她就会发怒。
比如灶台上明明挂了风干肉,锅里还煮着素面条。她定会上前帮忙把肉摘下来,亲自“啪 啪啪”剁成块,统统扔进面条锅。
她走进我家蒙古包,环顾一周,立刻锁定目标。
往床下一指:“西红柿!一个!”
我连忙跑过去,拾一个递给她。
她拒绝:“大的!”
我又跑回去,换个大的。
她接过来,往床板上四平八稳一坐,大口大口咬着吃起来……
然而,劳动时的大红花那是相当值得称赞的。
砍葵花盘时,她一个人砍四排埂子,呼呼啦啦,所向无敌。
而我只砍两排埂子才能勉强追上她。 况且她还边砍边嗑瓜子吃。
到了农忙季节雇短工时,这一带种地的老板都愿意雇用大红花。
而农忙季节,似乎也是大红花一家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进账时节。
尽管如此,这一家人也没见比平时积极到哪儿去。
晚上工,早回家,中午还要午休俩小时,和平时一样闲适又悠哉。
我家雇大红花做短工,苦的却是我们的邻居,水电站的职工们。
我家是汉族,不太方便管穆斯林工人们吃饭。而我家葵花地位置又太偏,方圆数里再无其 他人家,没处打尖。于是来打工的短工大都自带午饭。
大红花一家却是自带碗筷。
因为我们隔壁水电站的职工食堂是清真餐食……
我不知大红花一家具体是怎么蹭上饭的,总之他们每天准时和职工们一起进餐。
才开始,只听到食堂负责人莎娜每天都站在食堂门口大喊:“别吃了!已经不够了!还有三个值班的没来!”
后来,又多了水电站站长和她站在一起大喊:“大红花!明天别来了!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预算超支了!超支了!”
而大红花一家悄无声息,围着餐桌继续埋头苦干。
说实话,我最感慨的并不是大红花的厚脸皮,而是大家的容忍度。
接着说大红花。嗯,再困苦再窝囊的人生,也是需要精神享受的。于是,在农忙时节最紧 张的那两天,大红花一家辞工不干了。
理由是第二天在一百公里以外的某地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阿肯弹唱会(本地一种传统的民间 文化活动,除了歌手对唱,还会有体育竞技和歌舞表演)。
这种临时撤工的行为令人大为恼火——一时半会儿的叫我们到哪儿找人顶上当前繁重的活 计?!
况且时间紧迫,南下的游牧大军已经驻扎在鸟伦古北岸了。得赶在牲畜过河之前砍完花盘、 晒完葵花,否则,辛苦一夏天,到头来全都做了慈善
我们一家简直急火攻心!
我妈上蹿下跳地咒骂,也没用。
提高工资,还是没用。
我妈恨得咬牙:“活该穷死!有钱不账,真是变态。”
我劝道:“别和她计较了。人家都已经这么穷了,若是连个弹唱会都看不成,岂不更是活得更没意思?”
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全家上阵。连着两天,从天刚亮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累得跟猴儿似的。总算抢在牛群过河之前赶完了全部的活儿。
再想想大红花干活时从容不迫的架势,虽然依旧埋怨,却更加钦佩了。
看弹唱会时的大红花想必远远抛弃了葵花地里的劳动形象,已经全身上下耳目一新。
我曾在阿克哈拉的集市街头见过她打扮起来的样子——金丝绒的花裙子上级了一层又一层 亮锂锂沉甸句的装饰物。脖子上的珠串子粒粒都有鹤鹑蛋大。蕾丝边的紫头巾,银晃晃的粗簪子。脸雪白、眉乌黑。
还有靴子,擦得那个亮!
说实在的,一般人打扮得如此招摇肯定会显得特俗气。可大红花不,哪怕浑身插满了花, 她也有压得住的那种气派。
她本来就是丰壮体面的大架子身材嘛,稍一打扮就额外神气。
兼之左右手各拽着一长串花花绿绿的孩子,大踏步前进,目不斜视。所到之处,额外引人 注目。
虽然一直都没搞清楚大红花为什么要叫“大红花”,但实在觉得这名宇太符合她了!
也说不清哪儿符合。反正吧:“大红花”——呃,好名字,“大红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