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兴壶
王 平
这玩意,似乎确实是件珍品。
除开何老先生本人,哪个都动它不得。有一回,他的崽云康伢子来了个老同学,据说专门研究陶瓷史,而且在哪家学术刊物上登过论文。云康瞒天过海,从柜子里端出这把壶来,捧给那老同学看,且介绍得极艺术:壶身如何如何不必说,壶嘴如何如何又不必说,壶柄如何如何还不必说,结果什么都说了。
终于轮到壶盖如何如何不必说了的时候,何老先生抱着孙子隽儿入得房来——于是更不必说,那壶盖惊落在地,成了两半。
顺理成章,云康挨了四个耳刮子。三十岁的人了咧。
何老先生所以爱壶如命,实在有其渊源。此壶可说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了。
他的父亲在民国手里做过官。早年立志“航海救国”,十八岁便东渡扶桑,就读于日本横须贺水雷炮术学校。一辈子文韬武略,可惜两袖清风。不嗜烟酒,不近女色,单好品茶。且有个怪癖,部下随送什么礼物一概回绝,唯独送的茶叶却不忍退之,而且品茗时自成章法。什么茶应当沏在什么茶盅里,因为什么茶的风味又如何如何,色泽又如何如何,只有沏在具有什么什么风格的茶盅里方才相得益彰;倘若沏在其他的茶盅里,虽然其质未变,其色味却相去甚远矣。民国十八年,他在东北任一所海军学校的校长。一次驱车在结冰的松花江上疾驶,不料时值暮冬,江面业已开始解冻。行至数公里,汽车前轮猛然陷入一薄冰处,随即缓缓下沉。当时车内共有五人,全是部下及学生。他一个个将其推出车外,待到自己最后离车时,前面那个学生过于慌张,反手将车门一碰,将他关在车内。转瞬间整部车沉入江中。
事后那学生在他的灵柩前磕头磕得血流如注。
当时何老先生刚满十岁,家道中落伊始。父亲收藏的一些字画印章及各式茶具,当时并不值钱,没几年便典当光了。唯独这把宜兴壶,系父亲生前心爱之物,几度劫难,留传至今。
据何老先生讲,这把壶乃是明朝万历年间壶家妙手时大彬亲制。其款式称汉方扁觯;其泥色谓朱砂紫。不务妍媚而朴雅,妙不可思。且以壶柄上有一拇指痕为识,以鉴真赝。所沏之茶半月过后仍清香如故。
“三伏天我都试过,”何老先生右手托住壶身,左手则轻摁壶盖,小拇指翘得极高,并不理会那指甲垢黑得分明,“一壶茶足足泡了二七一十四天,把哪个闻,哪个都闻不出馊味。不信?”
都表示信,虽然都未曾闻过。
不想壶盖却被云康失手打了,叫何老先生好不悲愤。且认定其子是个地道的败家子,尽管他实在无什么家产可败,除开这把壶。
何老先生将振兴祖业的所有希望都系于隽儿一身。如今,除开宜兴壶及他的隽儿神圣不可侵犯之外,从理论上把什么都看得淡泊。当然,还要除开品茶。
堂客细陈妹子在满足她公公唯一的奢望这方面,委实无可挑剔。
春三四月,总有一些乡里人进得城来,走街串巷,叫卖“谷雨前茶”。细陈妹子极会买谷雨前茶。首先把乡里人赚进院子,随手从那袋子里拈出一把茶叶。看,捏,闻,嚼,而后酽酽地泡上几杯,这个品,那个尝。最后再抓一把走进屋去,要公公沏在宜兴壶里,做权威鉴定。
何老先生当然懂得媳妇好歹,嘴里虽然不说。
唯有爹崽的双边关系始终冷淡。云康做什么什么则难遂何老先生心意,简直莫名其妙。云康呢,虽然迁就父亲,但有时也不免还几句嘴,只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重。
不料一天,隽儿却撞了一起滔天大祸。
实在那天风和日丽,何老先生将隽儿坐在膝上,伸手去取刚沏好茶的宜兴壶。隽儿顺势一推,咣啷!
幸喜未曾烫了手脚。
云康率先听出来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的声音,因为此声与他打碎壶盖的彼声过于相似,只是更响。接着细陈妹子步后尘也奔出房门。
夫妇俩呆了。
但见隽儿依然坐在何老先生膝上,望着他吃吃地笑。何老先生呢,满脸都是苍白,一动不动。只有那把胡子在簌簌战栗。
地上则满是宜兴壶的碎片,自然还有水和茶叶——一级炒青。
还是细陈妹子反应快,两步奔上前去,顺手夺过隽儿,反身将他丢在床上,掰开屁股便打。技术极是熟练。
隽儿好一阵号叫,且大喊爷爷救命。
爷爷却不去救命,只好眼睛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片。不晓得过了好久,才突然迸出来一声断喝:
“莫打了!”
那天晚上整个屋里出奇地安静。隽儿也睡得意外地早。云康夫妇亦早早地躺在了床上。虽然好久还睡不着。大概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云康翻身爬起,蹑足到门口朝外觑了觑。门缝里只见何老先生一个人趿双拖鞋,蹲在地上,徒劳地在拼凑那宜兴壶的残片。拼拢来,又一垮,拼拢来,又一垮。
还看见有老泪从眼角里慢慢渗出,继而流到面颊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又朝横向缓缓溢开,蓦然间垂直滚下。
足足有好几颗。
第二天,云康在厂里搞了些环氧树脂回来,将残片一一粘好了,很费了些气力。尽管看得出极明显的印迹,然而毕竟宜兴壶又是一个整体了。何老先生也没吱声。
又凑巧,那天,云康的那个老同学又来了。云康背着父亲,把宜兴壶如此这般又说了一番,很有些感慨,说幸亏这回是儿子打碎的。不过无论是哪个打碎的,到底还是可惜。这样名贵的一把壶呢。那同学接过壶来,细细端详了一阵,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柄放大镜,这样照,那样照。尔后,嘿嘿一笑。
“这是件赝品。只是做得几乎可以乱真。”
云康一听大惊,决不相信。
“壶柄底下还有时大彬的拇指痕呐!看见没有?”
老同学仍旧一笑。
“拇指痕哪个摁不出?哪个又晓得是不是时大彬的?再说,真正名贵的宜兴壶,其体比一般壶要重,其色比一般壶要紫,其亮又要比一般壶润。而且所有之款皆系阳文字体,亦极工整。伪制者呢,其性糟,其色黄,有亮者少,无亮者多。即或有亮,亦显然是用川蜡所烫,绝没有真者之亮润。至于用旧壶而刻新款者,全是阴文。有识者不难一望而知……”
那老同学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派自得嘴脸。云康哪里打得断他的话?
幸亏此时,何老先生牵着隽儿到天心阁去了。
那天天气仍然极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