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古人寻求永恒与不朽相反,聪慧的现代人寻求相对与新变。世界属于流动,唯“一切皆变”的规律才能永恒。就中国诗歌而论,从《诗经》而《楚辞》,从律绝而曲令,从旧体诗而新诗,留下的正是流动的轨迹。任何一个时代的中国诗歌总是在对自己时代新的审美精神的最大适应中获得出世权,中国新诗亦如此。
新诗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又是“诗体大解放”的产物。郭沫若的自由诗宣告了“诗体大解放”的最初胜利。“诗体大解放”的倡导者们虽然激烈地反传统,其实,传统的诗学范畴仍潜在地给他们以影响。胡适就自称《尝试集》的“尝试”二字也是从古诗那里取用的。
传统是具有神圣性、社会性、广泛性、相对稳定性的文化现象。任何民族的诗歌都不可能完全推开传统而另谋生路。推掉几千年的诗歌积蓄去“解放”,只能使新诗成为轻飘、轻薄的无本之木。
诗,总是具有诗之作为诗的共有品格。然而,作为文化现象,不同民族的文化又会造成诗的差异。大而言之,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在天人关系、对人的看法、对自然的看法、对历史发展的看法上从来不同。因此,西方诗与东方诗也有很大不同。
把话说得更远一点,西方诗学和东方诗学也有颇大差异,无论是二者的诗学观念、诗学形态,还是二者的发展之路。西方诗学推崇戏剧,东方诗学以抒情诗为本;西方诗学注重分析性、抽象性、系统性,东方诗学注重领悟性、整体性、经验性;西方诗学运用纯概念,东方诗学运用类概念;西方诗学滔滔,东方诗学沉静等等。
中国诗歌有自己的道德审美理想,有自己的审美方式与运思方式,有自己的形式技巧积淀。中国的大诗人必定是中国诗歌优秀传统的发扬光大者。
自然,中国新诗也处在现代化过程中。这是一个扬弃过程,对传统有继承与发展,也有批判与放弃。只有经受现代化验收、经过现代化处理的传统才可能在新诗中生存、活跃与发展。现代化是一个时间概念。本民族的传统和他民族传统是一个空间概念。不能用空间概念代替时间概念。如果将现代化理解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这将是一种滑稽剧。
接通新诗与传统的联系不是倡导传统主义,应当将传统和传统主义分开。对传统作僵滞的、静止的理解,甚至将诗传统窄化为传统诗,因而指责新诗的种种“不是”,呼唤旧体诗的复兴等等,这种传统主义是新诗寻求新变的障碍。
从总趋向看,西方诗存在着摆脱不了传统影响的焦虑,而中国新诗却存在着与传统隔绝的焦虑。和与散文界限太不清相反,新诗与传统界限太清——这个“太清”已经有近几十年的艺术实践为它的危害性作证。接通传统是诗体解放以后新诗的十分关键的使命。
(节选自吕进《熟读<新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