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
余秋雨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
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苦难的民族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间修了一条万里屏障,留下了一种人类意志力的骄傲。长城到了八达岭一带已经没有什么味道,而在甘肃、陕西、山西、内蒙一带,寒风在颓壁残垣间呼啸,夕照旷野溶成一气,让人投入对历史、对岁月、对民族的巨大惊悸,感觉就浓厚得多了。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长城的数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规模从表面上看远不如长城宏大,却注定要稳稳当当地造福千年。长城的社会功用早已废弛,而它至今还在输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我们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提供庇护和濡养。
长城的文明是一种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种灵动的生活。长城摆出一副老资格等待人们修缮,它却卑处一隅,像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乡间母亲,只知贡献。
它,就是都江堰。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本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趁便看一眼吧。
从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忽然,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浑身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馆前,急流浩荡。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会,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为二,直窜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调整……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众目睽睽。
这一切,要归功于遥远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中国官场的惯例,是把有所执持的学者遴选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在李冰看来,政治的含义是浚理,是消灾,是濡养,他领受了一个连孩童都能领悟的简单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扰是旱涝,那么四川的统治者必须成为水利学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极有作为的市长的名片,上面的头衔只印了“土木工程师“,我立即想到了李冰。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站在滔滔的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
他当然没有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死钻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八字箴言,直到20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澈的人类学的思考。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资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详。
秦始皇筑长城的指令,雄壮、蛮吓、残忍;他筑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长城半是壮胆半是排场。都江堰清朗可鉴,结果,它的历史显出超乎寻常的格调。李冰在世时命令自己的儿子作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400年后,汉代水官重造 “三神石人”测量水位。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镇水测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他最合适的岗位。
石像被岁月的淤泥掩埋,20世纪70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会消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