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在读者心目中之所以获有那么普遍的荣誉,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而语言方面的成就,则无疑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唐诗语言是高度诗化的,又是日常生活的,这种语言更深的基础,则是唐人的现实生活。唐代从分裂中获得统一,又摆脱了六朝门阀势力的残余,使得唐帝国走上古代封建社会的高峰,一种生活的信念、高瞻远瞩的气概、青春的旋律、少年人的精神,朝气蓬勃地展现在眼前。所谓“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种丰富而健康的生活气息,反映着时代的生活本身就近于诗。
语言的诗化,正如语言本身所具有的,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它的语法,一是它的词汇。以前者为基础的如五七言形式的成熟、虚字的可以省略、新鲜的表现手法等,使得语句更精炼、更自然、更解放;而后者则是它的丰富的词汇。这些词汇是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形成的,也是基于生活而形成的。一个诗人写一首诗,很少同时都由他自己来创造诗的形式、诗的语法、诗的词汇等,而是基于前人以及他自己在这方面所累积的无数成果而创作的。
所谓诗的词汇,并非在生活的词汇之外另外有什么词汇。诗歌中的形象最好是直接从事物本身得来。《诗品》说“‘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些话至少说明了最平常的真理。而诗坛的普遍繁荣,正是要建立在这最平常的真理之上的,可是一般生活语言中的词汇怎样能成为富于诗意的词汇呢?这仍然是与实际生活分不开的。
中国封建社会从汉帝国发展到唐帝国,生活内容五百年来没有发生剧烈的变化,只是更成熟地走向封建社会所能达到的高峰而已。在这样长年累月的生活中,累积了生活经验,也累积了生活感受,仿佛一个住了几十年而没有剧烈变化的家乡,其中一木一石,都能唤起生活中的丰富的感受和联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个“月”、这个“关”、这个“山”,从秦汉一直到唐代,其中累积了多少人的生活史,它们所能唤起的生活感受的深度与广度,有多么普遍的意义!正是这样,这首诗才能如此形象地典型地被歌唱出来。且不说一首完整的诗,就仅仅“关”“山”“月”三个字连在一起,也会产生相当形象的联想。这难道不是唐人普遍的感受吗?
至如“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个“柳”又是何等地为生活所熟悉。然而诗化的过程也不单纯是生活的熟悉,正如上层建筑与基础的关系一样,一个民族心理和特征的形成,虽决定于它的生活,也渊源于它的文化传统。从《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古诗十九首》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柳”的形象开始是偶然地而非很普遍地在诗中出现。然而“柳”已经与“春天”、与“游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时也逐步深入人的情感世界。《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陶渊明则自称为五柳先生,王恭则被人称道为“濯濯如春月柳”。而“柳”在诗中大量的出现,则仍要到北朝《折杨柳》歌辞出现之后。接着隋、唐进入了统一,随着春风得意的时代,随着游子以至边塞的生活,“柳”就成了生活中最富于诗情画意的联想,它是生活也是诗的语言。直到今天我们还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生活谚语。如果说这也可以算是广义的民族形式,我们所能学习的就更多了。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寒雨连江夜入吴”“鸬鹚山头微雨晴”,一直到“清明时节雨纷纷”“江雨霏霏江草齐”,这个“雨”也不过就是普通的雨,然而到了诗歌语言中它又逐渐成为多么富于联想的一个词,而它的丰富性、普遍性,也是直到唐代才更为突出的。所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正如上文中提到的“关”“山”“月”,这里的“雨”“柳”“酒”“关”这些词语的出现,也就无怪乎它之成为最富于感染力的赠别诗了。而“客舍”的旅人之情,“青青”的欣欣生意,与那最后二句的巧妙构思,交织成阳关三叠的歌唱。而从此“渭城”也就被赋予了鲜明的诗意,所谓:“僧寻野渡归吴岳,雁带斜阳入渭城。”
这样诗与生活的反复交织充实着、丰富着诗的词汇,唐代诗人们以豪迈的生活信念、对新鲜事物的敏感,吸取着、创造着这些词语,这就使诗歌的语言步入更为鲜活广阔的天地。
(摘编自林庚《唐诗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