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孩
沈念
靠山吃山,一阵乱砍滥伐之后,山就越来越贫瘠,不少男人离开村庄,去外地谋生。但叔叔是个得过且过的人,有得吃就吃顿饱的,没得吃,勒勒裤腰带就过去了。叔叔的女人对他很失望,两人经常为柴米油盐争吵。某一天她突然离开了,房子里空空荡荡,叔叔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终于心一横,也离开了村子。他去了一个城市,在一个养护站负责道路维修。
叔叔把自己的那段生活给男孩当故事讲。叔叔既为到过大城市自豪,又对大城市不屑一顾。不期而至的雾霾天气,让高速路上的车辆寸步难行;炎炎夏日里,鲜有树荫蔽日,养护路段的柏油路都能把鞋粘住。即使没有这些困扰,大城市的建筑放眼望去,犹如千篇一律的“灰色森林”,单调得让人可怕。叔叔本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但此时也觉得还是家里最美。见到城市广场上的霓虹瀑布,他没什么感觉,倒是想念起家乡的福寿溪,也许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但它弯弯曲曲,从容地淌过村庄与山谷,日夜唱着欢快的歌。溪水是甜的,清澈见底,看得见鱼儿畅游。至少在森林遭遇大面积破坏以前,它美得像一幅画。
男孩在森林里出生,在森林里成长,他是森林的孩子。他整天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每天随父亲巡山,他听得懂树木的话语,听得到它们的悲伤,也听得见它们的欢笑。夜晚他竖起耳朵听树儿的生长,有时是小虫啮咬的窸窣声,有时是噼啪一声炸裂开。遇上旱季的雨夜,树生长的声音就更是轻轻烈烈,像交响曲般疯狂演奏。
生活是从哪个节点开始变化的呢,叔叔也说不准。也许是从男孩的父亲、他的兄长死去之后。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兄长那样看护森林,更没有一个人像兄长那样卖命,不怕死在砍伐者的枪口下。
村里的护林员没有谁愿意干,每天转山,又劳累又寂寞,只有父亲不怕。因为阻止了不少盗伐的人,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男孩后来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慌乱不安,胸口有锤击般的疼痛,心里回荡着树的呼救。该死的盗树贼“四眼仔”伙同外地几个欠债的赌鬼,在深夜砍倒了十几棵上年头的大树,准备趁着涨春汛,顺水放排。他们喝得酒气熏天,有个人还把藏着没上缴的一把老猎枪带在身边,谁阻止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父亲的出现让“四眼仔”慌乱了。父亲跨步上前,愤怒让他死死地扭住这个屡教不改者,两个人缠打在一起,十几个回合也不能分开。“四眼仔”趁父亲力竭脱身之际,意欲逃跑,父亲拼命追赶。前方突然蹿出两条身影,其中一人举起了手中的枪,一声枪响,整片森林为之震动。村民循声赶去,在一棵枞树底下发现了死去的父亲。只有这片山林知道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幕。但那片山林最终也被砍掉了,父亲的死亡也未能挽留住它们的生命。
山砍秃了,树没了,水土破坏了,就容易发生山洪泥石流。有一年,下了几场大暴雨,有十几栋屋子被泥石流冲走了,不留片瓦,长在沟谷边的树被连根拔起。叔叔那时去了大城市,回来后看着那道泥石流冲刷过后留在山上的瘤疤,痛心地说,不能再砍了,把树砍光了,都要付出代价的。可没有人听他的,那些听了点头的人转过身,鼻子里哼哧一声,还配上一个翻白眼的动作。
“我要正经办事了。”叔叔有一天放下酒杯,说出他的决定后,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磨刀。长条磨刀麻石凹下去了,长出了一口奇怪的龅牙,家里所有的柴刀镰刀不久之后都磨得锃亮。一把把刀放在堂屋桌上,桌子也像随时投入战斗的勇士。
男孩好奇地问是一件什么正经事。
“想想你爸爸,当过民办教师,又干了一届村支书,带村民修了条路,最后自愿去当护林人。我现在就想做你爸爸没做成的事。”叔叔说着,登上岩石,望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梨树。
叔叔上山那天,男孩悄悄跟在身后。他选择的小路,又弯又曲,长满芭茅草、蕨叶,被松枝和竹子遮挡。他取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镰刀,将绊路的枝蔓砍个干净。他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慢慢地走,用镰刀“搬”走挡路的杂物,将道路清理干净。山上露出的是一块块黑色或银灰色的岩石,那些岩石远比想象中要坚硬百倍千倍,树都不见了。有的地方只留下一小截树蔸,四周长出一些矮瘦的小草。
几个看热闹的村民跟上来,有人说,一辈子、几辈子也搬不走这些石头啊。也有人在窃笑,这个连自己女人都留不住的穷光蛋能干成什么大事,他们断定叔叔在岩石面前一定会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石头长在地里,地里就不会长出粮食;石头长在山上,山岭就不会再长大树。叔叔不甘心,也不罢休,举起发亮的锄头,落在岩石上,只是发出明亮的咣当声,碎屑如火花四溅。傍晚,那些上山的人都回到了家中,从远处木屋传来谈笑声,那是他们对白天见闻的描述。叔叔也听到了,摇了摇头,又看看男孩,两人对视,嘴角的微笑里充满勇敢。
叔叔从县城把梨树苗运回来,但凡有点泥土的地方,梨树就扎下了根。山上的梨树就多了起来。男孩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歇息,看着叔叔总是对着梨树自言自语,一会儿弯腰佝背,一会儿腰杆挺得直直的。那些石头都被他堆在一起,越垒越高,像矗立着一块纪念碑。有一天,他故意笑着问:“你刚才和谁说话呢?”叔叔说:“我在和秋天说话。”男孩笑得更欢了,像是发现了叔叔的秘密——这片梨树要是长密成林就能挡住泥石流下山的路。
梨树赶着劲儿在长,长得比村子还高,发出雀跃的欢呼。山风一起一歇,四季轮转,梨树林像咳嗽一样吐出鸟窝、碎蛋壳和竹鸡的粪粒儿。石头山上深深浅浅长出些新绿,绿意越来越浓。叔叔没有闲着,往更远的山上去种了一片水杉,又种了一圈桧树和苦楝树,还种了几排水榆花楸。大城市挣的钱都让叔叔买了树来,可他一点都不再像过去穷光蛋的样子。男孩听到叔叔和人兴奋地聊起,他的女人也快回来了。男孩每天都要去梨树林,他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叔叔说:“要有耐心,树在长大,你也在长大。”
(节选自《绿洲》2024年第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