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轮椅
史铁生
坐轮椅竟已坐到了第二十二个年头,用过的轮椅也近两位数了,这实在让人没想到。1980年秋天,“肾衰”初发,我问过柏大夫:“鄙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这不是玩笑——问答就此打住,急忙转移了话题,便是证明。十年,如今已大大超额了。
用过手摇的轮椅,结构近似三轮摩托,唯动力是靠手摇。那是我的二十位同学和朋友的合资馈赠。那轮椅我用了很多年,摇着它去街道工厂干活,去地坛读书,去“知青办”申请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风驰或鼠窜,到城郊的旷野上看日落星出……摇进过深夜,也摇进过黎明。
1979年春节,摇着它,柳青骑车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去《春雨》编辑部参加了一回作家们的聚会。在那儿,我的写作头一回得到认可。那是座古旧的小楼,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踩上去“嗵嗵”作响,一代青年作家们喊着号子把我连人带车抬上了二楼。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饺子,读作品,高谈阔论或大放厥词,真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所以,这轮椅殊不可以“断有情”,最终我把它送给了一位更不容易的残哥们儿。
两腿初废时,我曾暗下决心: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劝说着把我抬进院子,一见那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心即刻动摇。又有同学和朋友们常来看我,带来大世界里的种种消息,心就越发活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辆轮椅,那是邻居朱二哥设计的。父亲捧了图纸,满城里跑着找人制作。用材是两个自行车轮、两个万向轮并数根废弃的铁窗框。母亲为它缝制了坐垫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两侧装上支架,撑起一面木板,书桌、饭桌乃至吧台就都齐备。
我在一篇题为《看电影》的散文中,也说到过这辆轮椅:“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电影院),母亲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凌,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母亲知道我正打算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样的大事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唯朦胧地都怀着希望。”
那一辆自制的轮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辆真正的轮椅来了,母亲却没能看到。
那是《丑小鸭》杂志社送的,一辆正规并且做工精美的轮椅,全身的不锈钢,可折叠,可拆卸,两侧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福”字。除了这辆轮椅,还有一件也是我多么希望母亲能看见的事,她却没能看见:1983年,我的小说得了全国奖。得了奖,像是有了点儿资本,这年夏天我被邀请参加了《丑小鸭》的“青岛笔会”。我执意要连人带那辆手摇车一起上行李厢,理由是下了火车不也得靠它!
这辆“福”字牌轮椅,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其实是众人推着、背着、抬着我,去看中国。先是北京作协的一群哥们儿送我回了趟陕北,见了久别的“清平湾”;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长春领了个奖。父亲年轻时在东北林区待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听着都耳熟;马原总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说: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趟沈阳。王安忆和姚育明推着我逛淮海路,是在1988年。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所谓“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实是借口,那时我真的摇进了爱情,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希米成了我的妻子。少功、建功还有何立伟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舰队的鱼雷快艇。仅于近海小试风浪,已然触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涛看似柔软,一旦颠簸其间,竞是石头般的坚硬。
又跟着郑义兄走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车失控,就要撞下了山崖时被一块巨石挡住。大家都说“这车上必有福将”,我心说我呀,没见轮椅上那个“福”字?1996年迈平请我去斯德哥尔摩开会。飞机缓缓降落时,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学问的话: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国呀!转年立哲又带我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那时双肾已然怠工。我一路挣扎着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立哲是学医的,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着请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学一向是:命,干吗用的?单是为了活着?
说起那辆“福”字轮椅就要想起的那些人呢?如今都老了,有的已经过世。大伙儿推着、抬着、背着我走南闯北的日子,都是回忆了。这辆轮椅,仍然是不可“断有情”的印证。我说过,我的生命密码根本是两条:残疾与爱情。
如今我已年近花甲,手摇车是早就摇不动了,“透析”之后连一般的轮椅也用着吃力。上帝见我需要,就又把一种电动轮椅放到我眼前,临时寄存在王府井的医疗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时看见了,标价三万五。她找到代理商,砍价,不知跑了多少趟。两万九?两万七?两万六,不能再低啦。好吧好吧。希米偷着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买的!”这东西有趣,狗见了转着圈地冲它喊;孩子见了总要问身边的大人:它怎么自己会走呢?这东西给了我真正的自由:居家可以乱窜,出门可以独自疯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给条坡道就能上山。
时隔三十几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万寿山。坐在山上,看远处天边的风起云涌,眺望地坛的方向,想那园子里“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想那些“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想我曾经的那些想:“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有个回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爱命运”既是爱上帝——上帝创造了无限种命运,要是你碰上的这一种不可心,你就恨他吗?“爱命运”也是爱众生——假设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到别人身上,你就会松一口气怎的?而凡·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处陌生的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中的一处景观、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