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鸟语
远古,鸟破天荒地叫了。是它,唤醒了大自然的沉寂。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哑巴似的无声无息。某日清晨,一只始祖鸟突发臆想,张开喉咙“啊”了声,于是声音诞生了。
打开《诗经》,我聆听到了那么多的鸟语。《诗经》三百零五篇,七十六处写到鸟,提到的鸟儿有三十三种。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我听到了相伴在河中小洲的雎鸠在“关关”和鸣,听到了黄鸟在灌木丛中的“其鸣喈喈”,听到了燕子目睹亲人别离时的“泣涕如雨”,听到了雉飞向远方时的“下上其音”,听到了“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些鸟语,将三千年前的华夏之野装点得灵动迷人。
从鸟的叫声里,可以感知到人性的美。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它的身上,带有一种泥土的气息。落叶色的羽毛下,是毫不起眼的躯体,先天就注定了鸟类中的“平民”身份,无法为自己赢得美誉。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在关注着普通人的生活。或喜或忧,都是百姓的情感。它“唧唧”的短促叫声,好像在吐着“饥”音,总想找东西填饱肚子。一想起童年时的饥饿感受,我便替麻雀们忧伤。
有时,麻雀的发声听起来是“喳喳”。我注意到,一旦一只麻雀发现了食物,便发出“喳喳”之音,招呼同伴一起来吃。于是,这“喳喳”与“唧唧”就有了细微的区别。
祖母对麻雀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每次碾过谷,她会在老屋的窗台上为麻雀撒上一些。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拐枣树。一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会马上返回树枝上。数十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
麻雀对关爱过它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亲近。有时,祖母闭目在拐枣树下小憩,它就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它们目光安详,叫声柔和,仿佛是在感应祖母的呼吸和心跳。
祖父在化羊峪那面山坡种谷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大雁,带回家用绳子拴在窗前,打算第二天煮了吃。那天夜里,又飞来了一只雁,两只雁依偎着,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诉说。那凄婉缠绵的声音,让祖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打消了原先的念头。从此,祖父不让我伤害任何一只鸟。年幼时,我曾跟着同伴们一起用弹弓射杀树上的麻雀,祖父非常生气,好多日子都不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
燕子,也具有人性。我家就有燕子的窝。它衔来几根草叶,几片羽毛,几块泥土,加上自己的唾液,就做成了简陋的住宅,仿佛乡下人的土屋。它在里边栖息,生儿育女,就是家的概念。它“啾啾”的叫声时而呢喃细语,时而高亢嘹亮,时而急促尖利,像极了黄土坡上婆姨们的吆喝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赤身的农夫喘口气,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汗水,突然看到成双成对的燕子欢叫跳跃,捕食害虫,目光里就饱含喜悦,劳作的辛苦便会化为甘甜。
鸟的鸣叫,有着什么呢?在生命的运行里,我不断地浮现如此的念头。我试图区别出它们与人类声音的不同,译解它们啼叫的意义。
秋天的尾声里,一抬头,便看见大雁在空中飞翔。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 , 每年春分后飞回北方繁殖,秋分后飞往南方越冬。天空,被大雁视为理想的征途。群雁飞行,排成“一”字或“人”字形,发出雄壮悠长、嘹亮铿锵的“嘎——嘎——”“呀——呀——”声。它的叫声,本能上起着互相照顾、呼唤、起飞和停歇等信号作用,但在我听来,它的音符蕴含着一种力量和信念,昭示着自我存在以及飞翔的意义。如果说,沉沦是生命之大敌,那么从大雁的鸣叫声里,或许可以获得上进的力量与信念。
鸟语,是大自然赠予人类的礼物。问题是,你首先要倾情聆听它的鸣叫,读懂它的语言;而且在它向你发出叫声时,你必须报以无比真诚,它才会将最动听的歌声奉献给你。
培养自己聆听鸟语的能力,看起来似乎与生活毫不相干,但其实不然。一个人,不能终日为生活所累,必须寻求精神的陶冶。那样,你会发现人生并不乏味,并且会找到存在于自己内心的幸福和快乐。
想起了父亲。他的晚年,大多时间是坐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葡萄架下闭目养神。葡萄架上小鸟鸣啼,更高的上空大鸟欢叫。他并不睁眼,而是用心体验和享受各种鸟的叫声,布满皱褶的脸绽露出幸福的微笑。一旦鸟声消失了,他会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一只手掌搭在额头向高处仰望。我知道,他在寻找鸟儿的踪迹。
父亲不晓得南宋诗人曾几,没有读过《闻禽声有感》里那句“坐闻幽鸟语”,但他拥有了那般的精神境界。
用心灵与鸟语对接,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不再以生活享受为幸福的标准,不再以金钱、权力、地位、美色作为衡量生命的价值取向,而是痴心于某种大自然的物象时,他的生命才会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聆听鸟语,就在其中。
(取材于赵丰的同名散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