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任何一种文化传统来说,如何协调守成、创新与外来文化三者之间的关系始终是一个关键问题。晚清至20世纪,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大规模接触伴随着侵略、殖民与长时间的冷战,这些历史事实增加了问题的复杂程度。尽管如此,多数人愿意认为,五四新文学运动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成功范例。五四新文学不仅改变了古典文学的传统形式,而且,相当多的作家动手译介域外文学,使各种西方文化元素逐渐汇入中国文学的表述体系。这开辟了汉语白话文学的新阶段——“现代文学”。之所以认定这是一次成功的文学转换,首要的标志是:相对于先秦至晚清的中国古典文学,汉语白话文学更适合表现今天的中国经验。这丝毫不存在贬低中国古典文学的意思。中国古代批评家就曾经深刻地指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及其评价依据。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学都将受到文学传统与现实世界纵横坐标构成的不同压力。强调来自纵轴的文学传统,还是追求更大限度地再现当代的现实世界?现实主义的宗旨显然是后者。这时,所谓的创新可以表述为,一种再现当代现实的企图改变了文学传统的发展方向。
这同时划出了一个区分的标准:如何辨别鲁迅式的“盗火者”与“言必称希腊”的崇洋分子?尽管二者都对西方文化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是,“盗火者”的主旨是探索民族的独特道路,力图“师夷长技以制夷”;相反,崇洋分子热衷于将民族历史纳入一个普遍的模式,使之成为西方文化逻辑的具体例证。
如果说,五四时期的“盗火者”曾经将西方文化视为现代性的启蒙,那么,现今的历史语境中,中国文化业已成为更重要的思想资源。中国文化浩如烟海,门类繁杂,一批饱学之士始终专心致志地从事清理和阐释工作。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法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只有意识到现今中国文化对于“改变世界”负有的历史使命,人们才能更为深刻地理解这一批饱学之士的学术贡献。也恰恰因为意识到这种使命,人们才不会满足于某些徒具形式的表面文章,诸如儒冠儒服、三叩九拜之类。中国文化的真正活力并不是刻意维护某种古老的礼仪,而是进入当今社会,力争发现问题并且解决问题。工业社会的机器节奏响彻生活的每个角落时,农耕社会的古典诗学——例如“意境”“情景交融”乃至“天人合一”——保存了哪些不可或缺的文化基因?启蒙、革命、利益、市场以及围绕这些概念产生的社会关系瓦解了古代的乡绅之治以后,儒家的“修身”与西方文化的宗教具有哪些不同的社会功能?在一个群雄争霸、风起云涌的时代,“君子和而不同”的思想蕴含着着哪些重大的启示?这些问题的提出与展开,已经显现出中国文化对话历史、对话现实的思想含量与独特价值。
(摘编自南帆《中国文化的活力》,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