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逆行·墨迹
张抗抗
一条墨迹斑斑的大江,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绿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写着墨迹斑斑的历史。
它的父亲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亲是褐色的泥土;灰与褐调成了黑色。它从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来。
它的父亲是高高天上金红的太阳,它的母亲是茫茫旷野上蓝莹莹的冰雪。太阳拥抱了冰雪,橙与蓝生成了黄色。它从上游坦荡的雪原上来。
它的父亲是猎人红红的篝火,它的母亲是山谷中绿色的帐篷。篝火照亮山谷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它。它从上游密密的森林中来。
它撞开石砬子、穿越雪原、绕过森林——它自由自在地兜着圈子。在江叉里留下一个个迷人的崴子与小岛。几千年几百年来它以这弯弯曲曲的江道显示自己的风采,得到过多少夸赞和誉美。
如今若是有人坐船从那灌木葳蕤的江湾里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来——太阳怎么落到身后了?这是往哪儿?
它便咯咯地乐,咬牙切齿地乐——记住了这是条无可奈何的回头路。你必须走主航道,小岛在主航道一侧;你不想同太阳捉迷藏,就白白地将那小岛拱手相让了。
除了那时常迷失方向的太阳,还有那些钉在它身上的红红白白的浮标,还有巡逻艇、瞭望塔……总使它感觉到被肢解、被分割的耻辱。都说水是无法切分的,可它就摆脱不了那种被剖开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羞愧。好像它是一双鞋、一副手套,走同一条路、为同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整体,却明明又貌合神离。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汲取它的江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让它推着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戏游泳的人,变得这样互相仇恨?它总为这仇恨觉得隐隐的不安——因为他们似乎因争夺它而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对它爱得越发痴迷,把它爱成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孤独寂寞的江,一条没有电站大坝江桥水运的无能的江,一条连太阳都经常站错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于是它常常闭上眼睛。它的眼前黑黑。人们看它也黑黑。
于是它常常沉默,缩在它的冰雪母亲怀里,戴上它儿时的小白帽静静怀想,怀想那个没有巡逻艇的远古年代和父亲的石砬子。
它实在憋闷得太久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粗鲁地将母亲白色的庇护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齿咬噬江岸,将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块在阳光下竟也透明得发黑,如凝结的血液,缓缓东移。
每年春天,它总要这样爆炸一次、毁灭一次,又复生一次。
它墨迹斑斑地写下自己的欢愉和痛楚。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黑龙江。
在书法史上,王羲之是一位富有革新精神的大书法家。他早年从卫夫人学书,后改变初学,草书学张芝,楷书学钟繇,在书法上达到了“贵越群品,古今莫二”的高度。中晚年时,他不满当时用笔滞重、结体稚拙的局面,锐意改革,书风大变。他对楷书的结构、点画等加以变革,使楷书趋于匀称俊俏,挺拔多姿;他开创了今草,其草书用笔多变,流畅而富有韵致,比起前人有了质的飞跃;他的行书婉转灵动,俊逸妍美,从此行书取得了与篆隶楷草并列的地位。
长城秋雨夕
贾宝泉
①雨中登长城,秋风萧瑟无限意。
②雨是今天的雨,长城是昨日的长城。
③北国深秋的雨,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温柔缠绵亦如南国梅子黄时雨。雨催开伞的花,红的、绿的、黄的,叫不上颜色的,八达岭的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便蔚成伞的花圃。伞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全世界各色皮肤的,都来了,都来到这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一起笑着、嚷着、用手指点着,谁也不肯让心神稍歇。十月的潇潇雨不曾邀来雷声,人们的笑语便是轻奏的雷鸣。
④长城又称紫塞,长城外又称塞外。幼时夜读古典诗词,“塞外”的字眼时常让我惊心怵目,拖两行细长的清泪,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落在线装书上,湮湿一片宣纸的黄土地,为筑长城的流民,为哭倒长城的孟姜,更为去国怀乡的戍边将士。微风轻摇豆油灯焰,把亡故的帝王后妃、才子词人、离人思妇一起投影到我的心幕,这几千年的电视连续剧得播映多少个时辰?像我这样读长城哭长城的少年一定不少,从古到今到未来,泪水积少成多,就连绵成代代秋雨,打湿秦时天空,汉时天空,元明天空,直到中山服牛仔裤的天空,直到千万年后红男绿女们美丽的天空,远古的气息就这样给代代秋雨闪回,闪回到长城还在人世的时候。
⑤不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不再是“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不再是“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再是“胡儿眼泪双双落”。远近的烽火台还在,东一座西一座结成抗风林。长城上依然有汉家兵将,头戴金盔身着铠甲,不过并不出征,而是笑容可掬地为中外游客导游。
⑥秋雨越来越浓,转眼间就密似珠帘了,而游人反倒越来越多了。
⑦一朵又一朵的浓云依恋在长城垛口上,随着长城飘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雨中看不远,但我推断得出,浓云下面一定是伞,伞下一定是人;而云朵外,依旧是长城。
⑧长城外,高挑的白桦挺起胸脯做着雨中浴,绰约的美人松虽然给秋雨淋湿了头发,依旧练着舞功 , 柿树和枫分别着一身淡黄、轻红。特别是枫,岁月年年云鬓样,秋雨不改旧时妆,云雾重了它是轻红,雨消雾散它是深红,自甘寂寞地守在立着长城的山上,年年的云雾没有漂白了它,倒是它把云雾染成桃红的了。
⑨树间安谧地饮食着牛羊,有牧童吹着竹笛来往。他不用鞭,笛声依约是他挥动的鞭。牛蹄下的草,绿得深,绿得重,发射翡翠的冷光,俯俯仰仰迎送旅人;草间的野花,虞美人们,波斯菊们,蓝鸽子花们,静静地编织一片云,翌晨挂在天上就是朝霞了;花下的蘑菇一柄柄都是白绸伞,伞下一定有许多小甲虫躲雨,那些年长的甲虫们,定然会展开薄翼遮在小儿女们头上的。
⑩树外的古道两旁,小桥流水隐约,竹篱人家宛然画图。古道上有汽车竞赛长跑,在山腰写着一个又一个“之”字。古道用它久历风雨的肩膀扛起现代文明。
⑪当年筑造长城的流民和兵卒,未必想得到他们给后世留下了珍宝,更不会想到几千年以后有个尼克松,有个撒切尔夫人,有个伊丽莎白女王,还有无以计数的海内外游客,千里万里赶来看他们的杰作;他们当初想的无非是尽快造好长城省去一些战事,然后回家与亲人团聚,一起饮陶罐里的大麦酒。
⑫往往,举世瞩目的古迹,就是在深重的苦难中建造的。它要求建造者准备几百吨的血,几千吨的泪,几万吨的汗,不计其数的生命。它的挺立,意味着一些人要倒下;往往,古迹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只是出于一个并不繁复的设想,却在无意间为后世留下珍宝,进而为一个民族制作了图腾。
⑬秋雨渐渐停了,云隙间透出蔚蓝的天光,湿重的云团躲进山谷里养神,轻纱似的云缕还留在长城上擦试游人的履痕。夕阳已走到山后,但它的光芒并不离开,依旧穿过云层照着八达岭的群山,以及我足下、头上的长城。长城两侧的山峦上,一株枫树就是一个红火把,一株柿树就是一个黄火把,这千千万万的火把,把八达岭内外的长城烧得黄中透紫,有如一簇簇温度不等的火焰。长城是伸向云天的旗,枫是它的红缨;长城是万里关山上的万里路,云是它的驿站。
⑭游人前方是云朵,云朵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全世界各色皮肤的;而云朵外,依旧是长城;长城的前方,还是云;云下,又是人……
⑮长城望不断,长城的前方是长城。长城赖以存身的,是我的——我们的黄土地。
(选自《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高挑的白桦挺起胸脯做着雨中浴,绰约的美人松虽然给秋雨淋湿了头发,依旧练着舞功。
总有那一片蛙声
古清生
①在南国的时候,我的窗前有那么一块低洼的草地。春天的日子来临,它便会生长许多的小草,甚至开出一些小小的花朵,招引一些蜜蜂在那里抖着金翅嗡嗡地飞。小孩子们很喜欢在那块草地上采花或者玩一些他们认为好玩的游戏。这样的日子总是很温馨的,因为阳光、花草和小孩子们,足以把春天装点得美丽而又亲切,让人忍不住掩卷,心驰神往。但是在五月的时节,就会有一场场的雨水降临,雨水把草地旁的冬青树洗得很绿,那种很清凉的绿,并且注满整个的草地。于是孩子们用纸折起小小的洁白的纸船,来到草地那片水洼子上,启航他们的小小的梦想。
②唯有月夜,那块草地是完全属于我的。这时候夜安睡了,一轮皎洁的月儿来到水洼子上,映得那水一片白。在白水之上,忽然有不知来于何处的小蛙,欢快地跌跌撞撞地跳跃着,仿佛是要把那一轮月儿从水中端详个究竟,或者坐在月儿之上,让月儿浮托它走。小蛙们如同孩子,待它们游戏得尽情的时候,就一齐坐在水上唱歌。那就是在我的生命中离不去的蛙声了。惯于在夜里读书和写作的我,就极爱着那一扇窗,起起伏伏的蛙声,让我的思绪飘浮,滑入了季节的深处。
③但我却没有了南国的那一扇窗子,羁旅北京的日子很长,我的窗前,纵是也有这样一块草地,一簇绿柳,甚至在春天的阳光里,还会有一树杏花装点。但是北国没有雨季,我看不到小孩子们折纸船的情景。北京是要到七月或者八月才会有雨,那是槐花开放的时节了。北京的雨会与槐花下了一街,一街的槐花雨把整个日子都流淌得芬芬芳芳,但就是这样的雨,仍不会积上一洼水,引来天使一般的小蛙。所以即使雨后有月,她也在这芬芳里找不到栖落和梳洗的地方。
④我固执地想,如是北京的槐花雨能够积成一个洼子,积成一个清浅的弥漫着槐花芬芳的水洼子,有一轮皎月把水映得银银的白,有一群天使般的小蛙,它们围着月儿唱歌,那该是多么的好啊。我常常在雨后的北京的夜里出走,我以为我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它就在某一扇窗下,甚至那窗前也有一个痴情展卷的学子,甚至水边,还留着孩童戏水的赤足的脚印。可是,我的出走也只是出走,我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想终归是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是我没有找见它罢了。
⑤居京的月夜,于我,它是散文化的时光 , 我在键盘上演绎着一个个的梦。情至深处,会忽然在某一段落,浮起一片蛙声,是南国的春宵里那天真烂漫的蛙鸣,初是浅浅低低的几声,孤独而悠远,渐渐地汇合起蛙的合唱,且愈来愈临近我的窗,仿佛就在那一簇柳下。此时人便恍惚地进入以往的时光,一颗羁旅中的心,忽然的一热,为之深深的感动。但待我有心凝神细细地聆听,却发现窗外是一片寂静,静得月的清辉飘落到柳叶儿上发出的细小的沙沙声都能够听到,只是没有了蛙声,此时的我,这才感到深深的失落。
⑥春天的今夜,便又是这样。我打开了电脑,轻轻地敲出一段怀想的文字,不觉间窗外就有了一片蛙声,是如许的亲切,如许的温馨。它拂动着春夜的暖风,沿了情感的脉络缕缕入心。然而我猛然地觉醒,却分明是,寂夜无边!人不由地发现,那暖暖的一缕情思,竟化成两滴浸冷的泪珠,冰凌般 地挂在两腮。
(摘自古清生《漂泊者的晚宴》)
一支倾听黑暗的蜡烛
朱成玉
临终时,祖母颤巍巍地示意我们点上一根儿蜡烛,说要和它一起熄灭。我不知道祖母此举有何深意,只知道那个时候经常停电,而一根蜡烛的价钱是5分钱。用5分硬币换来祖母临终前的一段光明,我觉得也算是蛮值当的。
祖母没有活过那根蜡烛,先它一步,咽了气。祖母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酒窝像一朵莲花。她奋力伸出手去,骨瘦如柴的手,指着我们,像菩萨的手,伸到我们中间。
祖母去了,电却来了,电灯照亮所有人的忧伤,却再也照不亮祖母的前额。
父亲吹灭了蜡烛,说:“留着这根蜡烛,等出灵的时候,点着它,给你奶奶在那边照个亮儿。那边太黑了。”
那边是哪边?父亲又没去过,怎么就知道那边是黑的?年少的我满是疑惑,可是看着一张张因为悲伤而严肃异常的脸,我又不敢问太多。
父亲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接着说:“你奶奶这一辈子苦啊,在晦暗的地方呆得时间太长了。”
祖父和祖母结婚后不久便当了兵,然后杳无音信,祖母一生没有再嫁,独自一人养大父亲和叔叔。因为祖父当的是国民党兵,所以,“文革”的时候,祖母免不了受了很多红卫兵的“声讨”和欺辱。祖母忍受着尘世带给她的一切苦楚,正如她那苦命的村庄,终日沉默,一言不发,只有无限猛烈的狂风抽打它时,它才勉强挣扎一下。
是的,偶尔她也会喋喋不休地怨恨:“你个傻瓜蛋子,哪怕当个逃兵也好啊,不知道家里有等你的娃儿吗?”
她在村庄里扎下根去,哪都不去。她说就算临死前最后一刻,也要等着祖父,她就那么执拗地信着,祖父还活着。
那段日子,祖母常常去当铺。从最开始的手镯,到后来的银饰,甚至她最割舍不下的香炉、银制的烟袋锅,都一一典当出去,只为了让她的孩子们不挨饿。为了孩子,她把自己典当得干干净净,空剩一副嶙峋的瘦骨。
老了,本想着该享享清福,却不想又得了重病。
祖母卧床不起,躺在床上,谁都可以推开她的门进去,看她躺在床上的狼狈的样子。尽管在她年轻时,扣个扣子都要避开人的眼睛,更不会像许多女人那样,在人前奶孩子。日子再穷,祖母都不会让她的衣服有一点脏和一丝褶皱。
祖母是个极其干净的人,大家闺秀,年轻时候有洁癖,她的床,别人坐过之后,她都要重新洗一遍。每天会洗好几遍手和脸,爱用香皂。可是她老了,病了,臭气在体内生发。她的所有器官都坏了,功能丧失,大便经常要由父亲和叔叔轮流用手指头抠出来。每当这时候,祖母只能无可奈何地拉被子遮脸。有时候她会像疯子一样发火,有时候会像小孩一样哭。一生的尊严,劈里啪啦全毁了。
最难熬的是夜。一切都停了下来,唯独疼痛,还在漫无边际地爬。
祖母在黑暗中忍着疼痛,她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嘴紧紧咬着被子,她不喊叫,她心疼她的儿孙,不想让自己的喊叫惊醒了我们。
祖母在黑暗中,被疼痛戳醒,就那么睁着眼睛,我想,她的脑海中定是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往日时光,这岁月的皮影戏,终于要演到最后一幕。
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祖母在黑暗里对抗疼痛的方式,竟然是给我们一粒粒地嗑瓜子,早上醒来,她的枕头边儿上堆满了很大的一堆瓜子仁儿。只有早晨,她才能睡一会儿,我们轻手轻脚,从她的枕头边搬走一座山,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来。
想起父亲说的话,祖母更多的时光都是在黑暗里,而她并没有因此消沉,照样带领我们把日子过得柳暗花明,风生水起。说白了,祖母是一个可以驾驭苦难的人,这苦难的烈马,一旦驯服,可以驮一个人奔往幸福。
在黑暗里又怎样?那就去做一支倾听黑暗的蜡烛。
这是祖母的哲学。
守巷者
庄因
从我的门口通往闹街,是一条长巷。
巷子的前一段,左右对立的是些高级住宅,朱门白墙,煞是美观,经常有几辆小汽车停靠在巷的一边。巷子的后一段,是参差不齐的克难房子,我所住的,便也是其中的一个。
午间,巷内行人不绝,人们像走马灯似的往来于闹区与冷静之间。到了晚上,一切活动都被黑暗所掩蔽,巷子里静得犹如一条无声的河。
我每晚都要经过这条巷子,而时间往往接近午夜了。当我自巷口下了汽车,独自走在这幽幽的深长的峡谷中,听着足声清晰地震荡着,心里便有遗世独立的感觉。
我很愿意用这段富有诗意的宁静,去澄清脑子里一天来堆积着的琐碎的片段问题,同时,结构一些对于新事物的思绪。
我放缓了步子走,虽然在我感觉中,这条巷子是很长的,但走过去却非常快。每次转过一个小弯以后,远远的一盏微弱的灯火便像流星般滑落在巷口,这颗星似的灯,体积固然很小,但给我的感受又何尝逊于大海茫茫中出现在港口的灯塔?
当我每次快走进那个转弯的时候,心里便自问着:“它仍在么?”
然后,我转过弯,承受着希望的欣喜,我的脚步也像有力而加速了,仿佛新的明天已经有这一点光亮,先透露给我。
这盏孤灯的主人,是一个卖面的老人,我说他老,也许并不确实,不过,他确已鬓发斑白。我与他相识,是在一个寒雨凄风的夜晚。
我竖起衣领,向前倾斜着疾行。再也没有往常那种悠闲的想法,只觉得这巷子长得讨厌。风加了细雨,喷洒在身上,有一股刁钻的风溜进衣领,全身像触电似的痉挛起来。忽然一阵竹梆子的声音从前面传递过来,我抬头看,一层雨雾散在那灯火的四周,老人笼着手,靠了墙壁坐着。我忽然觉得他是异常孤独的。
坐在面摊旁的长条凳上,热的蒸汽扑在脸上,隔着水雾,渗过凄迷的光,看见的是他满脸的皱纹,和一双似乎困倦的眼。
“吃啥?”他问。
于是我们便由一碗牛肉面交谈起来。
“俺在大陆时当过县长,谁知道要来台湾卖面?”
真的,谁会想到来台湾一住十年呢?
我想,谁也料不到自己的生活,那么,处在一个新环境里,便去多多培养自己,料理新生活吧!生活没有绝对的舒适与穷苦,那只是感受的问题,以及我们对于它单纯肯定而产生的印象。我与他真是素昧平生,相遇他乡,不是奇迹么?
我把一碗面连汤喝完,觉得特别的舒适和温暖,我拭过嘴,微笑地望着他。
“你不要看俺头发白了,没关系,俺儿子可大了!”他似乎猜透我心中优越的感觉,于是这样说。
我没有再答他什么,心里忽地充实起来。我想:是的,我们的下一代都大起来了!回家,快了!
雨仍下着,风仍刮着,我站起来向他告别,转身走去,不禁回头又看了看,想,只留下他一人在深夜守着这长巷,是太不该了!
(选自《海外华人散文选》)
草堂·诗魂
细雨蒙蒙,落叶飘飘。
当我来时,又是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季节。老天像有意在营造一份思古幽情,像有意让人来品味一种人生意蕴——文章憎命达!
茅屋而草堂,草堂而杜甫草堂,这绝代诗圣生命的一大栖息处,这和着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伟大灵魂沉吟的处所——杜甫草堂,早已成了成都的杜甫草堂公园。草堂公园由大廨、诗史堂、工部祠和柴门等景观组成,给成都人一个清幽的休息场所,也给远方慕名而来的游客以精神的慰藉。设施是对过往的纪念,也是对现在的经营。只是草堂,作为一个诗人艺术生命的凝结处,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纠结点,作为一段历史的观象台,太有特点了,情绪也太浓重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读清人顾复初的“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那副对联,更让人嘘唏不已。草堂的文化意义与杜甫在世时命运的反差也太大了。然而,又让人坚信只要确实灿烂过,也就注定会占有辉煌。
草堂足供观赏,甬道曲折,尽可徜徉,更何况又是细雨迷蒙,黄叶铺地!草堂,草堂,此时此际的草堂在诉说什么呢?从开元到天宝,《壮游》,《三吏》《三别》,《北征》,《秋兴八首》,直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代诗史再现了一个时代,仅这些就足以彪炳青史了。这是杜甫的不朽,这是杜甫的辉煌,这也是杜甫的价值所在。舍此,我们又何以了然在一个大起大落的时代里,有一个愈老大愈清瘦愈苦寒的杜工部!这些是不必说的。但仅仅如此,就远不能了然杜甫诗歌抑郁沉雄的内在生命力,也远不能了然士人的用世之志与命运悲剧。这正是文章憎命达的命意所在,是其深层的人生意蕴所在,也是中国历史上人才的成就与命运的二律悖反。
中华传统,士人总有一份天下之志、用世之心,更何况出身于奉儒守官世家的杜甫!杜甫曾抒写人生抱负:“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希望一出山就占据要津,而且充满理想色彩——要让君王赶上传说中的尧舜,要使全国民风淳朴敦厚。志莫大焉!然而,命运总是跟人开玩笑,历史也总在捉弄志士仁人。由开元而天宝,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上台,唐王朝也已今非昔比,贤能之人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已不可能了。这是国家的不幸,时代的不幸,也注定了杜甫一生宏图大志的落空。肃宗即位后,杜甫表面上拥有一官半职,比如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工部员外郎,而实际上却难有作为,薪俸也不足以养家。离开中原后,其行迹大略是同谷—锦城一夔州一潭州,同时他的生命也如一片黄叶飘到了尽头。
可是,他的诗作却从此更加如长河激浪,深潭照物,映现出一代河山的风云、生灵的状貌。它们如钟,如鼓,回响在中华历史的长空。杜甫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杜甫的历史角色及其创作成就也就这样确定了。这时我们再吟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诗句,就会发现,个人的遭际,在诗圣眼中已不算什么了,此时他所想的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苦寒到此已极矣,而忧患、仁慈至此亦已极矣!杜甫之胸怀,杜甫之心地足以光照日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或者说经邦济世,要的不就是这种德与才么?但是,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抛弃了杜甫,而历史却于风雨飘摇中造就了另一个杜甫。这究竟是杜甫的不幸,还是杜甫的幸运呢?历史总是把一份生命的朴素,让人咀嚼得百味丛生。
流连一番,天色已晚,该走了。细雨依然。
礼 物
赵凝
①那一年我家来了一个帮做家务的小阿姨,名叫雨花。雨花年纪虽轻,人却有些木讷。她的刘海儿一直盖到眉毛底下。她总是躲在厚厚的头发后面用不安的眼神四处张望,干活儿的时候手冻得红红的。
②母亲说雨花这孩子干活倒很勤快,只是每天下楼买菜动作慢得很,每天9点多钟就去了,要到快11点才回来,烧中饭常常都来不及。我跟我妈说从前那个小阿姨倒挺好的,下楼买菜要不了一刻钟就回来了。
③快过年了,我妈想放雨花的假让她回老家,然而她不肯,说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们都明白她大概是想多挣那一个月的工资。家里人都说雨花表面看上去木讷,其实心性是很高的。我倒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看她平时抹东西的时候爱在琴凳上坐坐,有时也伸出红萝卜一样的手指在钢琴上杵两下,看见有人来了就羞涩地把手指缩回到棉袄袖子里去,用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抹布在琴盖上掸巴掸巴地擦着,装着在搞卫生,偶尔弄响了琴键的样子。她还喜欢在书柜前这儿摸摸那儿弄弄的。因我父亲的书标有“概不外借”的字样,她像个被拒之门外的孩子那样站在书柜前,人也显得矮了一截。
④我妈是很舍得送衣服给小阿姨的,却最看不得她浪费时间:“中午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呢,她可倒好,一下楼买菜影子都不见了。”
⑤有一天上午9点多,雨花提着篮子又要下楼去买菜了,母亲冲我呶呶嘴示意我跟上她去菜市场,看她到底每天拐到哪儿玩去了。雨花和我前后脚出了门。
⑥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格子砖地上,有穿得鼓鼓的小孩子在砖地上玩跳房子。雨花从孩子身边绕过去的时候,照着一个梳了翘翘辫的女孩头上轻拍了一下,那女孩看她一眼,说了句“讨厌”,雨花就独自一人边走边嘿嘿笑出声来。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从我家到菜市场的路上有一排铁栅栏,她走到那儿的时候就把一只手平伸开来,用手指尖“咯啷咯啷”地从那排栅栏上划过去,好像在钢琴上弹奏一个流畅的音阶。
⑦菜市场是挤在一条狭窄的马路里的,离老远就听得见各种吆喝声,提着篮子的雨花一会儿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一会儿又从另一处人堆里冒了出来,她买完菜往回走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拐进我家楼下的一家小书店,小书店的门是全玻璃的,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雨花先是把那一篮子菜在门边的空地上放下,然后她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两本来翻翻,很快就放回了。她的举动似乎是要让人相信,她在挑书,她最终肯定会买下一本书走的。
⑧她到她去熟了的地方站住,然后看也不看她从头顶第三格抽下一本书来,稔熟地翻到其中的一个页码,聚精会神地读起来。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我看不清书名,但我可以断定,那是一本小说。雨花走了以后,我从书架上把她看的书抽下来看,那是一本新版的《飘》。回到家我妈把我拉到一边问这问那,我只敷衍了几句。
⑨过新年母亲让我们一人送一件小礼物给雨花。我妹送给雨花一只漂亮的发卡,我的礼物是包在红纸里的,迟迟不肯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年三十晚上我把我的礼物送给雨花——是那本《飘》。我期待着她感激而又快乐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种表情:雨花咧了咧嘴,显得很不自然。
⑩“我想你喜欢这本书,所以我就——”
⑩雨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一份礼物竟会如此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雨花再也不到楼下拐角处的小书店里去看书了,我送她那本书也从未见她拿出来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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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为何总在遥远的山那边
小时候曾听过一首外国民谣,不知何故,那头几句就一直印在脑子里。这两句是,在那遥远的山那边,人说幸福就住在那里……
后来年事渐长,每想起这两句词,就产生疑问,幸福为何一定要住在山的那一边?如果住在这边,住得近一点不可以吗?我一直有这疑问,但又不敢问人。怕问出来,人家会笑我傻。而且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即便是拿出来问人,大概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稍稍长大以后,我开始偶尔看到,并蓄意去注意看起来好像很幸福的人。我想,幸福的人必是幸福住在他们家,他们才会幸福。幸福肯住在他们家,他们当然与旁人很不一样。
看到一些幸福的人,果然是很不一样的。譬如,常看到一对夫妇从一栋白色的花园邸宅走出来,衣着华丽,大声嬉闹,不时发出阵阵哄笑。我想,他们都是幸福的。
当时,我们家很穷,父亲不在,母亲天天以泪洗面。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觉得我们是很不幸福的。凡是幸福的人,都是很陌生的人;凡是我比较熟悉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幸福。我的二姑妈嫁到了一家很富有的人家,听母亲说,姑妈应当很幸福的。但二姑妈每次到我们家就向母亲倾诉婆婆待她不好,丈夫欺负她。有一次,我还看到她悄悄擦眼泪。自此,在我心目中,她那身华丽的衣服不再代表幸福。大姊也出嫁了,嫁的是很体面的人家。她每次回来,面带微笑。邻居们都对母亲说,你女儿嫁得好幸福啊。母亲与大姊都笑笑默认。但我好几次看到她们两人单独相对时黯然无言,神色悲戚。我不敢问,但我感觉得出,大姊并不幸福,而且非常不快乐。于是我开始有一点了解:幸福一定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定是住在山的那一边。因为遥远的人是美丽的,陌生的人是很遥远的。陌生的人走来走去,穿着华丽的衣服,微笑,结伴游湖,谈笑风生。你只看见他们的幸福,你并不知他们回家后不微笑、不谈笑风生的时间,是否擦过眼泪,是否神色悲戚。
母亲生了一场病后,脸色苍白,身体很弱。她要去菜市场,我有点不放心。我说要陪她去。母亲说,在家用功读书。但我再坚持,母亲便欣然同意,一路上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一手替母亲拿着篮子。我们买的不多,因为我们只有买一点青菜的钱。回途上,遇到一位从前的邻居太太。邻居太太拉着母亲的手大惊小怪,“哟,你的儿子长了好多了,上中学了?”她问。
“今年刚刚考上初中,省立初中。”母亲微笑着回答啊。
“好聪明的儿子,还会替你拿篮子!你真幸福!”
母亲没有回答,但母亲笑了笑,笑得很开心。我从未看过母亲笑得如此开心,我觉得母亲可能在那一刹那,是真正幸福的。我突然觉得,我和母亲都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选自《台湾文学》)
江南,已在桥的那边
沈潇潇
不知从何时起,此岸江南已在彼岸,遥在桥的那边了。看完国内实力派水彩画家林绍灵的“桥那边”画展,我的思绪一连好几天都在“桥那边”打转转,一阵阵杨柳风、杏花雨从“桥那边”吹过来飘过去,搅动着我心底里的什么,似有“三月不知肉味”之况。我总觉得,在那些画里有一个精灵在舞蹈。这个精灵,我看不见,又隐约可辨;我说不出,却又在嘴边。它依稀是画里的一座桥、一湾水。它又不是那桥那水。它仿佛是与“桥那边”、“水那边”同在的一缕风、一抹色彩。它又不是那缕风,那抹色彩。它好像是来自“桥那边”的一声呼唤,让闻听者心头微微一悸……哦,乡愁,这就是“乡愁”!
江南,是一个地域概念,也是一种文化意象、文化精神。江南文化得益于相对丰饶的物质基础和历史上长期偏离政治中心,使得审美精神本身较少受到物质和伦理道德及政治的异化,得到了相对较为纯粹的发育。历代有多少文人墨客醉在江南,又为江南留下了多少诗性的写照!而在画家林绍灵的笔下,对这种江南文化的表现则是侧重于诗性细节的自在触摸:那河湖密布,舟桥相通,桑麻遍野,饭稻羹鱼,桃红柳绿,粉墙黛瓦,无不显示着“水做的江南”湿润、灵秀、诗性的一面。当我驻足在这一组“桥那边”的画前,心会变得像画里的风景一样湿润、灵秀和诗性,不经意间有一种庄子梦蝶的恍惚感,分不清此时此刻的我是在画里还是在画外,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桥那边”的一个温柔元素,还是桥这边在水泥钢筋丛林、滚滚红尘里劳形劳心的那个枯槁形象。江南水会软化、还原(至少是暂时)一颗被物质时代异化的心。这是乡愁——林绍灵安放在“桥那边”的那个翩跹起舞的精灵所施展的魔法。
但不知我们有否还记得,现在的“桥那边”曾经是我们曾经身处的此岸,是桥的这边,是我们所来自的地方。那里有我们年迈的外婆和童年的阿娇,那里的土地里还渗透着我们的脐血。然而有一天,向往远方的我们终于走过桥去,曾经的此岸在我们的身后日渐日远,桥这边成了“桥那边”。再以后,“桥那边”慢慢地变老,犹如佳丽迟暮,又如树之落叶、花之凋零……那些曾经活色生香的事物,还有那些栽桑织布、采莲唱歌、临窗刺绣、晴耕雨读的人儿,也已杳然。在这个物质欲望膨胀的时代里,江南特有的超脱于实用理性的内在审美自由精神和优美诗性形象正在消亡之中。
此岸正变得越来粗粝、混浊,曾经的诗性江南已在彼岸,成为桥那边的远景。更令人伤感的,是通向彼岸的桥正在我们面前迅速地垮塌,甚至已不复存在,我们已经无法抵达“桥那边”的江南。我们也越来越看不清楚“桥那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奄奄一息的日暮乡关?是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是遥想或回望?是忘却或祭奠?
难道一定要到了失去了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美丽?“桥那边”之所以让人魂牵梦绕,就是因为它已与我们渐行渐远,就是因为它正在消失,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已经越来越不依靠实际时空,而越来越依靠人们心灵的记忆,依靠画家、作家、音乐家等各类艺术家们的艺术表现和学术专家的研究、阐述而呈现折射的存在,“桥那边”的江南风景和人文越来越成为一种符号性的构筑。画家林绍灵的“桥那边”,正是用他自己特殊的符号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再造了江南,也是我曾经的江南,在他营造的“桥那边”的精神文化镜像里,江南人文得以超越时空而存在,使我辈之人稍稍得到些许慰藉。然而,它毕竟已是“桥那边”的江南,是离我们渐行渐远的江南,成了我们再也回去不了的地方。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古人在“白发三千丈”时犹有烟波江相伴,我们呢?
(选自《散文选刊·下半月》,有删减)
水乡的日子
史良高
只有把小船撑到蓬蓬勃勃的茭草深处,头顶只剩巴掌大的一方天空,而你一伸手就可以随意地采菱摘莲时,你才有资格说你到了真正的水乡。
水乡的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座小小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水雾与绿荫之中,周围都被一汪绿水紧紧地包围着,泱泱漾漾的河水就从一家家的门前窗下流过。早起盥洗梳头,蹲在竹到水的麻石上,河水就是一面清澈的镜子。长长的麻石又和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吧嗒!吧嗒!”的棒槌声每天就是从这一条条麻石上响起,把那一个又一个黎明濯洗得晶亮晶亮。
也许因了水的滋润,岸边那一丛丛芦苇总是显得特别的茂密鲜活。白天摸鱼捉蟹,扎猛子,玩狗刨,把黝黑的肚皮漂在水面,一个个没命地疯,回到家里就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于是在夜幕四合的时候,就有掂着小脚的奶奶手里拿着一件小孩的衣物什么的来到河边喊骇。我常常与小伙伴们钻进苇丛挖甜甜的芦根,打鲜嫩的芦叶,用自制的芦枪打“游击战”,有时也用芦笛吹起一支支跑调的歌曲。秋风中的苇花如絮似雪很有诗意,软软的,柔柔的,四处飘荡。水乡人说那是一位痴情女子的魂。那时节,村庄的屋顶、树梢、田野和河面上,到处游荡着那痴情女子洁白洁白的魂,不过,没有人感到害怕与讨厌。不经意间,一年的秋天就这样地过去了。
水乡还是水鸟的天堂,水乡人也离不开水鸟。河边的水草里、稻田里时常见到水鸟的窝,水鸟的蛋,有时还有刚出壳的雏鸟。没有人捡它、碰它,谁家不懂事的孩子要是招它惹它,准会遭到大人一顿训斥。他们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大自然中的生命。一窝窝小鸟长大后远远地飞走了,飞到河里,然后亮起悦耳的歌声。水乡人最能理解百鸟争鸣的含义,那是水鸟们回报大自然的一场场露天音乐会!干活累了,坐在田垄地边抽根烟,听着那水鸟的欢唱是一种享受;心情快要下雨时,听着那水鸟的欢唱是一种慰藉。从水鸟的鸣叫中,水乡人知道什么时候刮风下雨,什么时候插田收割,甚至,还能从鸟语中揣测到年成的丰歉。
水乡的日子已经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水乡的水早已远离了水乡的乡民。水乡人早已习惯了在稻田里种藕,在池塘里养鱼,飞絮的芦花成了诗人笔下的浪漫,欢快的鸟语悄悄走进往日的梦乡。提起过去的日子,水乡的人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世界变化快呢!我听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父亲的荣与辱
梁晓声
我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三线建设去了,父亲积极报名随往。
父亲远赴外省之前,母亲与他几次发生口角——因为水泥。
我家住的是当年的俄国难民遗留的小房屋,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地基下沉,门窗歪斜,早已失去了原貌。父亲早已开始用黄泥维修了。
某年父亲和泥抹房子时,母亲又一边帮他一边唠叨不休:“说过几次了,让你从工地上带回来点儿水泥,怎么就那么难?”
父亲那时每每板起脸训母亲:“再说多少次也白说!从工地上带回来点儿?说得好听!那不等于偷吗?水泥是建筑行业的宝贵物资,而我是谁?……”
母亲也每每顶他:“说来听听,你是谁?你不就是十七岁闯关东过来的山东农民的儿子梁秉奎吗?”
父亲则又不高兴又蛮自豪地说:“不错,那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中国领导阶级的一员!休想要我往家里带公家的东西,你那是怂恿我犯错误,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
父亲去往大西南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还是因为水泥。
母亲一边替他收拾东西一边嘟哝:“说走就走,一走还去往那么老远的省份,把这么个破家丢给我和孩子,叫我们往后怎么办?你看这炕沿、窗台,还有外屋那……”
父亲打断道:“还有外屋那锅台是不是?你就别叨叨了,饶了我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占公家便宜的事我肯定不干,因为我是领导阶级的一员,领导阶级得有领导阶级的样子!”
父母之间的不快,使父亲与我们临别前那一个晚上的家庭气氛沉闷又别扭。
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父亲自四川归来。
他带回了太多东西,肩挎一截粗竹筒,里面装的是十来份奖状;还背着一只不小的竹编背篓,里面装着白灰和水泥。
母亲心疼地说:“你中魔了?那是非往家带不可的东西吗?”
父亲说:“是啊,我要了你的心愿,用水泥把咱家窗台、锅台、炕沿抹得光光溜溜的,再把咱家屋子刷得白白的,也让你见识见识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干活的质量标准!”
母亲愣愣地看了父亲片刻,一转身,双手捂面无声而泣。
多年后,家里收到一封挂号信,是父亲所在单位从四川寄来的——一份“政治问题”审查结论书。父亲说几句日语,跟工友开玩笑说自己是从“伪满时期”过来的人,结果被扣上“日本特务”的帽子。他被派遣到一座山上独自看仓库,一年见不到几次人,那些白灰水泥就是他从废弃工地的废弃物中捡来的。看仓库的那些年,他用自己的钱到村里去买菜籽种菜,让山下的工地食堂派车上山拉走种出的菜。
1978年,我回哈尔滨探家时,又见到了父亲。他不仅是一个老头了,而且,分明还是一个自卑的老头了。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他那种“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领导阶级”之一员的光荣感、自豪感,被某种外力摧毁了,彻底瓦解了。为了使他开朗一点,起码不那么像个哑巴似的,我经常主动找些话题与他聊。
我曾问他:“爸,你曾是工人,工人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你觉得你真的领导过什么人吗?”
他沉默良久,才以低缓的语气回答:“我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凡是一个国家,哪能没有几种说法呢?有些事是不必较真的,太较真没意思。”
片刻,他又说:“我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对得起发给我的每一份奖状,这就行了,是不是?”
我反而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工龄三十余年,退休后的工资是每月四十六元。
三十余年间,他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的钱,加起来不超过三百元。
如今的退休工人,比如我的弟弟妹妹们,时常抱怨“那点儿”退休金太少,根本不够较宽松地来花,但比起父亲当年的四十几元退休金,委实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联想到新中国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工人们,我不禁生出疼惜不已的敬意……
(原文有删改)
女织
王开岭
华夏先民的栖息史,五千年的村野炊姻,就这么飘飘袅袅,在“锄禾日当午”的挥汗和“唧唧复唧唧”的织声中,走到了二十世纪。
恐怕谁也没想到,突然,它像滴空了水的滿钟一样,停了。,城市,彻底步入男不耕女不织的“大脱产”时代。乡村,耕虽依旧,织却消匿。对“女织”的蒸发,我略感惋惜。抛开古织,说个我们熟悉的情景吧——
记得年少时,中国女人的怀里都有一团毛线,须臾不离,像抱着婴儿。当一位女性在为恋人、丈夫、孩子织一件毛衣、围巾或袜子时,她用手指和棒针、用密密麻麻的经纬和几个月聚精会神一一所完成的仅仅是一件什物吗?当然不,这更像一场无声的抒情。她用温婉和柔韧,用细腻和漫长,用遐想和劳累,实现了一桩女性独有的心愿。每一针、每一环,都是一记笔划、一个字母,她把所有心思都织了进去,融入这件最贴身的东西里去了。这比花要美,比甜言蜜语动听,比珠宝首饰贵重。
那是个不嫌“慢”的时代。那是个用手工抒情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女人,都会留下一枚标志食指和中指的上部略显糙厚。她们是美丽聪慧的女人,多情而勤奋的女人,懂得“织”的元素和成分,懂得“亲手”的含义,懂得用“繁琐”“辛苦” 构造一件贴身之物意味着什么。她们享受这个过程,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
一梭一缕一寸痴,丝丝编就阳春意。织的背后,你总隐约看到那个字:情。无论春染梢头的豆蔻、贤妻良母的人妇,还是离愁黯景的痴妾、发婚姻牢骚的怨女,手中都有一情感道具:飞梭、织机或绣针。
在《孔雀东南飞》中,有一段自白:“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这是一个普通少女的成长简历和才艺档案。 蚕、织、裁、缝、绣 一一乃天下女子的技能必修课。即便家境再优渥,凤娇名媛,顶多免去 蚕纺之苦,纤秀之灵则不可少。换言之,即削弱体力劳动,深化脑力劳动。我不以 为此乃封建糟粕或性别压迫,我觉得这是人生美学,乃女性的主动选择和天赋所赐。织的衣、纳的祙、绣的巾,可浸的是情、是意,是对生活的憧憬和幸福感。密密麻 麻的线脚、纤巧灵盈的游走,织就的是女子的美和美德。
我一直觉得,女子一生总该织点什么,.否则有遗憾。不为别的,就因她是妻子、是母亲,一个男人、一个孩子,身上若无一件由家中女性亲手完成的衣物,至少逊了一份温馨。对敏感的体质来说,灵魂会觉微凉罢。过去常用一词夸赞女子:心灵 手巧。现代女性心灵绰余,手却未必巧了。
逢搬家或整理橱柜,总会翻出几件旧时的毛衣,皆母亲所为。虽穿的机会少,可总舍不得扔。我知道,这些东西再难复制了。母亲很聪明,儿时总变着花样给我们兄弟添毛衣,每年的流行款和图案,只要大街上有,她瞅几眼就会了。母亲这辈 子织了多少件衣物?数不清,至少上百件吧。几年前,春节回家,母亲说,这是她最后一件线活了,留给孙子们。第二年春节,母亲却还在织,她说再织几件。
另一个母织的故事,曾让我泪流满面,也是促我动笔的动力之一。吉林白山一位家境贫寒、以烙煎饼为生的母亲,得知自己患绝症后,15个月里与死神赛跑,终于为9岁儿子织完了25岁前需要的所有毛裤。也许,这位母亲想的是,等儿子25 岁时,就能穿上另一个女人织的衣物了吧?
只是她的这个美好的“织愿”能实现吗?
葱花面
第广龙
①我许久都没有吃过葱花面了,但是,只要想起来,那浓郁的香味,就浮动在我的鼻尖,伴随着的,还有一丝丝惆怅,一丝丝忧伤。
②想起葱花面,我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我那既明亮又黯淡的童年。
③就像在西北长大的许多人一样,我也爱吃面,但在困苦的岁月里,一碗面,不是想吃就有的。有粗粮吃,能把肚子填饱,已经是难得的福分。假如哪天吃面,一家人的重视,如同一个仪式。
④在农村,有的人家,不愿被小看,偶尔吃一回面,要站在自家门前的粪堆上,把面挑得高高的,让别人看:“我吃面呢!”吃面本是家常,却成了稀奇,以至于有人病倒了,不愿吃药,只是说,有这钱,美美吃一顿面,就好了。
⑤在我们家,葱花面,就是病人、老人吃的。有个头疼脑热,不算病,不影响说话和走路。睡在炕上起不来,吃别的,吃不下去,就能吃上葱花面了。家里人口多,煮饭的锅是大铁锅,水烧开了,下面,下一个人吃的面。最好是挂面,是那种细细的挂面。葱花是清油炝的,先切出一撮碎碎的葱花,然后炝油,不在大铁锅里炝,那样费油,是在舀汤的铁勺里炝。拳头大的铁勺头,倒进去一点油,手端着,从灶火眼里试探进去,悬在火头上,油煎了,倒退出来,迅速把葱花丢进铁勺,哗啦一阵响,还出现一些涌动的泡沫,跟着,葱花就熟了。面捞出来,添进去专门烧好的酸汤,添进去葱花,这时候,看到的是弯曲在一起的面,是清亮的汤,汤上面,油花点点,还漂着葱花,这时候,葱花面就做好了。真香啊,就是在大门外,就是过路的人,也能闻到葱花面的香,家乡人形容这香,有一个特别的字:蹿。说葱花面香,就说,蹿香蹿香的。
⑥我自然也吃过我妈做的葱花面。躺在炕上,懒懒的,一碗面端来了,只是我一个人的,感到了被重视,被关心。似乎这也是一种特殊。如今的独生子女,似乎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我们兄弟姊妹五个,在母亲眼里,都是她的心头肉,但谁病了,得到照顾,似乎也获得了额外的母爱,那种幸福的体验,大大抵消了得病带来的痛苦。吸溜吸溜吃着面,面条滑溜溜的,吃进嘴里,自己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了。汤热热的,里头的葱花,有那么一片两片,还带着焦黑,这更让香气变得浓烈。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一定要让舌头感受到烫,感受到烫的刺激,似乎只有这样,葱花面的香,才能传递给身体的各个感官。这时,我妈会在一旁叮咛,慢慢吃,没人跟你争,吃了,发些汗,身子就轻省了。
⑦过去的人,都是在嘴上挖抓。吃的诱惑,总是最大的。有时,即使没有病,我也盼着得一场病,好吃上我妈做的葱花面。可是,越想得病,病越是不来,这让我很失望。那时,我多傻啊,就为了一碗葱花面,竟然这样动心思。
⑧现在,我想吃面就吃,各种各样的做法,甚至过去没有吃过的,也会尝试。有时在外头吃饭,面对一桌子好吃的,我也愿意吃面,先要一碗面吃,吃饱了,吃不动别的了,也不觉得遗憾。可是,这些年,我没有吃过葱花面,一次也没有。曾经那么向往的葱花面,我不再想吃了。吃的东西,也会吃伤人。有的人不吃肉,就是小时候难得吃一次,有机会放开吃了,就拼命吃,结果以后见了肉,心理上排斥,再也不吃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种吃的,记忆太深,却又容易引起难受,也不愿意再吃。我不吃葱花面,就属于后者。
⑨都快七年了,给我做葱花面的母亲,过世都快七年了。
(选自《西安晚报》,有删改)
母亲种过的土地
孙成凤
每次往田里运肥之前,母亲都要用农具把肥料再倒上两三遍,然后把倒过的肥料堆起来,捂上三五天,直到肥堆里逸出一种淡淡的甜香才运往农田。母亲说,其实土地是很爱干净的,你看,不管把多么脏的东西撒到田里去,只用一个季节的光景,那些脏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还是原来的样子,找不到一点被脏物污染的痕迹。母亲说,那些脏物是被土地悄悄打发掉了,什么也别想弄脏了她。
母亲把农家肥运到田里,整块地就浮着一层甜香。庄稼被甜香浸润着,枝叶舒展得很开,在原野的风里,像一群翩翩起舞的绿色天鹅。母亲说,你看,种田就应该这样种,土地不欠你的,却给你结出吃的、穿的,让你过服服舒舒的好日子,土地疼你,你要尊重土地,别把土地不当人看……
母亲好几年不说关于土地的事了,母亲走了。走了的母亲就葬在母亲种过的土地里。平坦的土地上隆起一个土包,如同发酵过的土地结出的一个硕大的果实。
如今,我种着母亲种过的土地。这是一片平坦的田块,如果不是堆了母亲的一个坟包,无论从哪个方向浇进水去,井水都能均匀地走过,不会出现一个洼坑,也不会浇不到一棵庄稼。母亲把这块土地伺弄了好多年,这块土地给了我们全家的温饱,使我从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成为一个壮实的青年。自母亲给我断了奶之后,我就开始咀嚼这片土地结出的五谷了,并背着用她结出的粮食做成的煎饼,走过了一段漫漫旅程。我究竟有多少回背着这样的煎饼行过千山万水,多少回背这样的煎饼战胜了一次次人生的逆境,无论如何也没法算起了。我强健的骨肉就是你养育的呀,母亲种过的土地!
母亲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 , 这仿佛也是所有人的宿命。我耕耘在这片土地上,还能闻得见这土地里散发出的母亲的汗味,看得见母亲在这片土地上的脚迹,听得见母亲留在土地上的笑声。每一次走过这片土地,我都感觉母亲站在一个角落笑眯眯的看着我,因此,对土地的耕耘、播种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每年春天,我像母亲一样把农家肥用农具倒上一遍又一遍,拣尽里面的任何一石一瓦,然后再把它们堆起来,培结实,直到肥堆里钻出丝丝缕缕甜香的美味。我俯在肥堆上,贪婪地吸着美酒样的醇香,它们直入腑肺,慢慢的弥散开去,仅仅一会儿,我便被它醉得满脸酡红、脚步踉跄了。我终于悟出了,仙醪般的美味是集泥土粮食和天地雨露之大成而成的啊!我突然明白了长在母亲土地上的高梁为什么那么红、地瓜为什么那么甜、玉米为什么金黄灿烂了。只有享用过如此大餐的土地,才会养出出类拨萃的五谷啊!我明白为什么母亲向土地施肥时,不用农具,而总用双手去捧了。母亲总是把捧起的肥料恭敬地放在庄稼的根部,这是对土地的尊敬与感恩呀!一粒普通的种子放进地去,土地还给人类一株结实的庄稼,又捧出五颜六色的果实,这是土地对人类的回报呀!于是,我醒悟了:母亲尊敬土地是因为土地与母亲的心是相通的,一秆秆的庄稼,一穗穗的果实,那不正是大地母亲送给人类的乳汁吗?!
我躬身收获,把汗滴在母亲种过的土地上,汗珠中我看到了母亲的微笑;太阳出来了,照在挂在庄稼叶子和果实上的露珠上,露珠中我看到了自己对土地的虔诚。宽广的土地上,澎湃着无边的五谷的浪潮,我看到庄严的母亲站在大如车轮的金莲上,从土地的远方飘然而至,然后又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回响——儿啊,认真地播种吧!你要像土地那样虽历经磨难但庄重犹存!
站在母亲种过的这片土地上,我双手牢牢地握紧了镰刀。
母亲把农家肥运到田里,整块地就浮(飘)着一层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