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 戏 (节选)
沈从文
萝 卜溪邀约的浦市戏班子,赶到了吕家坪,是九月二十二。一行十四个人,八个笨大衣箱, 坐了只辰溪县装石灰的空船,到地时,便把船靠泊在码头边。掌班依照老规矩,带了个八寸大 的朱红拜帖,来拜会本村首事滕长顺,商量看是在什么地方搭台,哪一天起始开锣。
半月来省里向上调兵开拔的事, 已传遍了吕家坪。不过商会会长却拿定了主意:照原来计划装了五船货物向下游放去。长顺因为儿子三黑子的船已到地卸货,听会长亲家出主 意,也预备装一船橘子下常德府。空船停泊在河边,随时有人把黄澄澄的橘子挑上船,倒 进舱里去。戏班子乘坐那只大空船,就停靠在橘子园边不多远。
两个做丑角的浦市人,扳着船篷和三黑子说笑话,以为古来仙人坐在斗大橘子中下棋, 如今仙人坐在碗口大橘子堆上吸烟,世界既变了,什么都得变。可是三黑子却想起保安队 队长向家中讹诈事情, 因此只向那个做丑角的戏子苦笑。
长顺约集本村人在伏波宫开会,商量看这戏演不演出。时局既不大好,集众唱戏是不 是影响治安?末了依照多数主张,班子既然接来了,酬神戏还是在伏波宫前空坪中举行。 凡事依照往年成例, 出公份子演戏六天,定二十五开锣。并由本村出名,具全红帖子请了 吕家坪的商会会长,和其他庄口上的有名人物,并保安队队长、排长、师爷、税局主任、 督察等,到时前来看戏。还每天特别备办两桌四盘四碗酒席,款待这些人物。
到开锣那天,本村和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换了浆洗过的新衣服,荷包中装满零用钱,赶到萝卜溪伏波宫看大戏。因为一有戏,照习惯吕家坪镇上卖大面的、卖豆糕米粉的、油炸饼和其他干 湿甜酸熟食冷食的,无不挑了锅罐来搭棚子,竞争招揽买卖。妇女们且多戴上满头新洗过的首饰, 或镀金首饰,发蓝点翠首饰,扛一条高脚长板凳,成群结伴跑来看戏,必到把入晚最后一幕杂戏 看完,把荷包中零用钱花完,方又扛起那条凳子回家。有的来时还带了饭箩和针线,有的又带了 香烛纸张顺便敬神还愿。平时单纯沉静的萝 卜溪,于是忽然显得空前活泼热闹起来。
长顺一家正忙着把橘子下树上船,还要为款待远来看戏亲友,准备茶饭, 因此更见得 热闹而忙乱。家中每天必为镇上和其他村子里来的客人,办一顿过午面饭。又另外烧了几 缸热茶,供给普通乡下人。长顺自己且换了件大船主穿的大袖短摆蓝宁绸长衫,罩一件玄 青羽绫马褂,舞着那个挂有镶银老虎爪的紫竹马鞭长烟杆,到处走动拜客。
第一天开锣时,由长顺和其他三个上年纪的首事人,在伏波爷爷神像前磕头焚香,杀 了一只白羊,一只雄鸡,烧了个申神黄表。戏还未开场,空坪中即已填满了观众,吕家坪的官商 要人,都已就座。开锣后即照例“打加官”,由一个套白面具的判官,舞着个肮脏的红缎巾幅,台 上打小锣的检场人叫一声:“某大老爷禄位高升!”那判官即将巾幅展开,露出字面。被尊敬颂祝 的,即照例赏个红包封。有的把包封派人送去,有的表示豪爽,便把那个赏金用力直向台上惯去, 惹得一片喝彩。当天第一个叫保安队队长。第一出戏象征吉祥性质,对神示敬,对人颂祷。第二 出戏与劝忠教孝有关。到中午休息, 匀出时间大吃大喝。休息时间,一些戏子头上都罩着 发网子,脸上颜料油腻也未去净,争到台边熟食棚子去喝酒,引得观众包围了棚子看热闹。 妇女们把扣双凤桃梅大花鞋的两脚,搁在高台子踏板上, 口中嘘嘘的吃辣子羊肉面,或一 面剥葵花子,一面并谈论做梦绩麻琐碎事情。下午开锣重唱,戏文转趋热闹活泼。
掌班走到几位要人身边来请求赏脸,在排定戏目外额外点戏。
大家都客气谦让,不肯开口。经过一阵撑掇, 队长和税局主任是远客,少不了各点一出,会长也被迫点一出。队长点“武松打虎”,因为武人点英雄,短而热闹,且合身份;会长却点“王大娘补缸”,戏是趣剧,用意在于与民同乐。戏文经点定后,照例也在台柱边水 牌上写明白,给看戏人知道。开锣后正角上场,又是包封赏号,这个包封却照例早由萝 卜 溪办会的预备好,不用贵客另外破钞。
最末一出杂戏多是短打,三个穿红裤子的小花脸,在台上不住翻跟斗,说浑话。
收锣时已天近黄昏,天上一片霞,照得人特别好看。一切人影子都被斜阳拉得长长的, 脸庞被夕阳照炙得红红的。到处是笑语嘈杂,过吕家坪去的渡头,尤其热闹。方头平底大 渡船,装满了从戏场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静河水中移动,两岸小山都成一片紫色,天上云 影也逐渐在由黄而变红,由红而变紫。太空无云处但见一片深青,秋天来特有的澄清。在 淡青色天末,一颗长庚星白金似的放着煜煜光亮,慢慢地向上升起。远山野烧, 因逼近薄 暮,背景既转成深蓝色, 已由一片白烟变成点点红火。 ……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可 是人人都融和在这种光景中,带点快乐和疲倦的心情,等待还家。无一个人能远离这个社 会的快乐和疲倦,声音与颜色,来领会赞赏这耳目官觉所感受的新奇。(有删改)
麝香
蔡测海
天快亮了,雪地反而变得暗起来,失去了晚上那种给人毛茸茸的、暖乎乎的感觉。黎明的雪地里真冷,她打了个寒颤。小花鹿安详地看着她,目光柔和,它窜出几步,又一回头,那眸子像是要诉说什么,然后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森林里。
百合像小花鹿一样转了转眼珠子,她小时候听巴普(爷爷)说过,鹿是山里的吉祥神,它能引人离开凶险,摆脱困境,巴普好几次在森林里采药迷了路,都是鹿给引出来的。百合念完高小,后来又到县卫校培训班学过几个月,她不信神,但她相信巴普的话,巴普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草医,是山里的活神仙。
百合这样判断:小花鹿去的方向正是枪响的方向。哦,小花鹿,你真乖!你是来领百合出山哩!百合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累了,她到附近的几棵野棕树上剥下几片棕片来,包住那些擦破了衣服的地方。然后她还给躺着的麝香敷了一些药,把他叫醒,扶起来,互相搀着往前走去。
深深的腐枝败叶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小花鹿的足迹辨不清,只留下一个个凹陷,一点接一点地伸向密林深处。他们依稀记得,昨晚的枪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其实,他们在昨晚听到的只是森林的回声,正好和枪响的方向相反,已经被克寨人从户口薄上除名的一男一女,正在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起风了,树叶子轻轻地动起来,每一片树叶都发出好听的声音。微风像是长出好多嘴唇,含起一片片树叶,吹奏起木叶曲来,渐渐地越来越响,轻柔的木叶曲变成了山洪的呼喊,变成了狼吼虎啸,树摇晃起来,整个森林摇晃起来。他们像跌落在山洪里的两片叶子,颠簸着,挣扎着,他们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比烂泥地更难走。他们一步一滑地扶住一棵棵树,向前移动。风时而把他们向左边一推,时而又把他们向右边一摇,把他们当成小草和树枝一样戏耍。对大自然的暴力,他们先是恼怒,然后彻底地屈服了,只顾粗粗地喘着气。
哦,真是累死人!
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来到一棵大树下,百合怔怔地,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那棵树后面又是一棵树,再后面是密密匝匝的许多树,真像一道没有边际的栅栏,在这栅栏里,他们像等候宰割的羊。这就是森林!两颗温热的泪珠从她那冰冷的脸上爬下来,她好像一下子落进了无底的窟窿,看不见克寨,看不见木楼,看不见木楼上那四季不断的炊烟。人要是只鸟儿多好啊!山神爷呀!我要回去,回克寨,回木楼!
森林又渐渐地暗下来。他们来到一个山洞口,她和他互相望一眼,停下来,然后钻进洞去,里面有些潮,但很暖和,从里往外直冒热气儿。他们从洞口的大树下抱回许多树叶,像兽类做巢一样,铺了一个地方,两人躺下,肚子就叫起来,两个人都觉得又饿又渴。
麝香起来走到洞口,抓了一把雪就往口里塞。
“放下!有毒!不要命了吗?”百合在他身后呵斥起来。
洞口的树上有两只松鼠追来追去,麝香抬头望着它们,然后往两只手上吐了口唾沫,一下一下很吃力地爬上树去,百合看着他把手伸进一个树洞,大把大把地掏着什么往衣袋里装。一会儿麝香溜下树来,气喘吁吁地来到百合身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堆栗子和榛子来。
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吃着从松鼠的仓库里借来的东西。
洞外有夜鸟的扑翅声,猫头鹰在嗬嗬地笑,远处有一种什么不可名状的声音传来,有一个大大的黑影子堵住了洞口,他俩吓得把嘴巴都捂起来了,不一会儿,那大大的、黑乎乎的东西从洞口缩回去,在外面转了几圈,走了,树林子里一阵哗哗地响。夜,这茫茫的森林的夜,像怪兽的血盆大口,仿佛要把什么都吞进去似的,他们把身子缩得很小很小。
“赶紧睡吧,明天接着赶路。”她悄悄地说。他们互相鼓励着,带着忐忑,带着希望,沉沉地睡去,他们相信一定会走出这渺无人烟的森林。
(有删改)
黄昏的约定
连亭
①沿着黄昏中的街道,我经过无数盏灯,它们透着黄昏一样的昏黄。
②她站在街的尽头,迈出几步,又后退几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羽毛落在一个木窗旁。然后,她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最古老的窗户喊:“五婆!”她这一喊,我的影子受到风的惊吓,蜷缩在两脚之间。她朝我挨近,我也跟着喊一声:“五婆!”她扭头对我说:“你不大点声,她听不到的。我们一起喊吧。数一二三,数到三我们一起喊。”于是她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五婆!”发“五”圆唇,嘴巴鼓起,音低而浑,“婆”也是圆唇,嘴巴鼓起,音高而清。其他小伙伴也从家里跑出来加入我们。他们说:“来,我们一起喊。”于是数到三,大家一齐喊:“五——婆——”
③那个古老的雕花窗子终于打开,伸出一个满是白发的头。五婆摆手说:“五婆不在家。你们别喊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五婆不在家,那你是谁?”白发五婆也哈哈大笑:“我是糖婆婆。”说完丢下一包糖来。
④每天黄昏在窗下喊“五婆”,我们就会得到一包糖。五婆为什么要跟我们建立黄昏的约定,我们不想深究,反正有糖吃,我们乐此不疲。自从五婆的丈夫死后,只有她一个人进出老屋。在小镇,像她这样寡居的老人还有很多。小镇的老人会有很多时间和孤独相处,有的人是三五年,有的人是二三十年。
⑤在小镇,忍受孤独似乎要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因为小镇本身就是孤独的。小镇的人沉浸在小镇的节奏里。他们不用钟表,太阳就是最好的钟表。他们不上剧院,家长里短就是最好的故事会。他们不用听电视和广播播报天气预报就能知道天气变化,他们自己就是天气监测器,代代相传的经验从不失灵。如果要变天,老人的关节就会疼。如果要下雨,家门前就会经过许多蚂蚁。他们虔诚地遵循太阳的节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⑥偶尔他们会开玩笑似的讲述自己的心事,却并不强求能被理解,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们从没想过离开故土去别处生活,他们不是飞鸟,而是被地心引力紧紧吸住的落叶,盘根错节的地面才是归宿。
⑦当我穿越黄昏回家,看见所经的路都被各家门窗透出的光照亮,就觉得所有的孤独都是可以忍受的。
⑧在小镇,一切的行动都归太阳掌管。日落是孩子游戏时间的节点。我奔跑着,经过树和房子、池塘和木桥、商店和肉铺,以及老人沉默的身影,直到跑进奶奶的影子里。奶奶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多活一天就多拖累儿孙一天。她惟一的安慰是,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做家务,不是白费粮食。父亲换了工地,我们一家从大街搬到十里外的地方。十里对脚力尚好的孩子不算太远,我仍可以奔跑着找到伙伴们,找到五婆的糖。1999年,一个孩子在奔跑中感知到小镇的秘密。
⑨我们仍旧在黄昏呼喊五婆,有时五婆的窗户还未打开,一些临近的木门和窗户已次第打开,老人们带着温和的笑容看我们与五婆之间的游戏。有一次,我们还没开始呼喊,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向我们走来。她穿着酒红色的连衣裙,裙摆在风中轻盈地飞扬。我们惊讶万分的时候,她转身走进了五婆的老屋。霞光是那么鲜艳,映照着我们年轻的女郎,映照着满头银丝的五婆,无意中构成我们对生命最初的理解。
⑩离开五婆的老屋,我掐着黄昏的尾巴跑回家,一路是已经停工的工地。这些地方曾经白鸟翱翔、湖水清澈,动物们悠然地诞生、从容地死亡,而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⑪施工声隆隆,我们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大声喊“五婆”。除了糖,我们还期盼窗框中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面庞。女郎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只菜粉蝶。它轻轻地扇动翅膀,在黄昏的光芒中飞行,其缓慢遍跹的姿态像极了我们的心事。有那么一瞬间,它飞到了雕花的窗棱下,几乎就要停在那里,但它只是用翅膀轻触一下窗纸就飞走了。那些黄昏,我一直在想一只蝴蝶的命运。她来自何方,现在又在何处,过得好不好?没有人知道黄昏里的孩子在牵挂一只蝴蝶。
⑫五婆伸出脑袋,像老朋友一样,隔着两层楼用一包糖回应我们的呼喊。在糖的甜蜜中我们理解了彼此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有力量的,虽然浸透着黄昏的伤感。我们和五婆是黄昏的朋友,每次和她在暮霭中相会,我总是那么激动,充满奔跑的欲望。在奔跑中看见她亮起的灯光,有时我的眼泪竟会夺眶而出。
⑬五婆的家隔在新区和老街之间,其命运可想而知。尽管五婆细心地打扫,也应付不了工地飞尘的入侵。五婆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⑭一个秋风萧瑟的黄昏,我们站在大街上呼喊,雕花的窗户再也没有打开,五婆再也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糖也不知去向。
(节选自《文艺报》)
文本一:
沙原隐泉
余秋雨
沙漠中也会有路的,但这儿没有。
挡眼是几座巨大的沙山。
上沙山实在是一项无比辛劳的苦役。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厉害。才踩几脚,已经气喘,不禁恼怒。然而,你越发疯,它越温柔。无奈,只能暂息雷霆之怒,把脚底放轻,与它厮磨。
要“腾腾腾”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这儿来。有的是栈道,有的是石阶,千万人走过了的,还会有千万人走。只是,那儿不给你留下脚印,属于你自己的脚印。
心气平和了,慢慢地爬。
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我竟然走了那么长,爬了那么高。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划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
完全是大手笔,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
不为那越来越高的山顶,只为这已经画下的曲线,爬。
不管能抵达哪儿,只为已耗下的生命,爬。
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宽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
于是,满眼皆是畅快。色彩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为什么历代的僧人、俗民、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这儿,我懂了。
登上山脊,发现山脚下有异象,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弯清泉,横卧山底。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葬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的清澈和宁谧。或者,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的纤瘦和婉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
漫天的飞沙,难道从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飓风,难道从未把它吸干?这里可曾出没过强盗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在它身边留下一片污浊?
我胡乱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怎么走近它呢?
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的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才两脚,已出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再稍用力,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
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
康德说滑稽是预期与后果的严重失衡,正恰是这种情景。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飘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已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地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是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目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 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器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惟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地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时,明晨,即可借明净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抬头,即可望望灿烂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
(选自《文化苦旅》有删改)
文本二:
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主要表现在对于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以及关怀,对于人类所遗留留下的种种精神文化现象高度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以浓厚的书卷气息,只身一人,从朔风凛冽的咸阳古道、阳关雨雪到春花烟雨的苏州小巷、三秋西湖,一任唐朝的风沙宋朝的烟尘的扑打,途中有着山水各一程的坎坷,也有着风雨交加的寒冷,途中不断寻求着古老民族的新生力量。文化是一场苦旅,更是一场修行,余秋雨带着读者走遍世界,边观景边悟情,从中感受历史文化的变迁,深刻挖掘人文精神。
(选自《试析余秋雨<文化苦旅>中的人文精神》,有删改)
配 角
侯发山
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河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北风悄无声息地掠过,打扰着人们的兴致。这些人真是闲得给狗挠痒,一个个抱着膀子,缩着脖子,上下牙齿打着架,吸溜着鼻子,脸上却绽放着五花八门的笑容。
这里在拍电影,
河水缓缓地流着,水面上三三两两漂浮着尚未解冻的冰碴子,一起一伏,优哉游哉根据剧情,女主角失足掉进了河里,大喊“教命”。在河边溜达的配角(一个老年男性拾荒者)闻听呼救声后,没有丝毫犹豫,一跃而起跳进河里,奋力把女主角救了出来。剧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幕,接连排练了两三次,导演都摇头否定了,一脸的失望。女主角的演技倒没什么毛病,问题出在配角身上,就是那个救人者。
第一次,配角听到女主角的叫喊,犹豫了好几秒才跳进水里。按照剧情,不能超过两秒;第二次,配角倒是没犹豫就扑进了河里。遇到冰凌茬子,有意地回避着,好像害怕被戳伤;第三次,配角表现得很勇敢,可惜,脸上的表情倒是不切实际,有点僵硬或者说是漠然,像是在演戏。别说是导演不满意,连围观的群众也都嗤之以鼻:
“太假。”
“演技太差了。”
……
女主角虽然穿着羽绒服,有防护措施,也无生命危险,但在零下十几度的河里待着,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哪一次下去不扑腾几分钟?若女主角是个大牌,早甩手不干了。女主角是个没有出道的新手,说得更具体一点,是个在校的学生,托关系才当上这个角色的。此刻,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瑟缩着身子,默默地掉着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知是委屈还是寒冷,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导演不咸不淡地看了女主角一眼,然后命令道:“准备,下!”
女主角忙擦了擦眼泪,甩掉裹在身上的棉大衣,听到导演的口令后,跳进了河里。
此刻,只见岸边的一个拾荒者,看到女主角落水,没等她喊救命,就甩掉手里的蛇皮袋,扑进了河里。距离女主角还有一段距离。他吃力地游着,脸上呈现出焦急的神色。看得出,他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两只手胡乱扒拉着,属于那种“狗刨式”。他的手被冰凌茬子划破了,脸也被冰凌茬子划破了,却不管不顾,一边还焦急地大叫:“闰女,坚持住!闺女,坚持住!”……终于,女主角被救上了岸。
围观的群众禁不住鼓掌叫好。导演也兴奋地跳起来,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说:"OK!"
然而,很快大家发现救人的老汉不是剧组里的演员。老汉的衣服真的是湿透了。汇集到脚下的水,瞬间凝结成了冰;脸和手上的伤口渗出来的血水也冻住了,不流动了。
导演忙安排人给老汉更换衣服,包扎身上的伤口。
这期间,女主角一直嘤嘤地哭着。
导演拍了拍女主角的肩膀:“没事的,他虽然不是演员,但效果很好,很逼真,这个镜头就算成功了。"
女主角哭得更厉害了。等到老汉换好衣服、包扎好伤口出来,导演率先开问:“老人家,您是——"
“俺,俺是个捡破烂的,刚好路过这里,看到闺女落水,啥也没想,就跳了下去……”老汉虽然换了衣服,嘴唇还乌青着。
女主角终于停止啜泣,上前托起老汉捆绑着纱布的手:“爸,我对不起您……”她想给老人个笑脸,不料,细碎的泪珠如朝露般挂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
“傻孩子,跟爸不要说对不起。”此时,老汉已经知道刚才是在拍戏,开心地笑了。围观的人都傻眼了。
女主角是老汉的独生女。她考上艺校后,老汉也悄悄到了这个学校所在的城市,他没有别的手艺,只有捡破烂供女儿上学。他怕给女儿丢脸,一直没有去找过她。不过,他曾无数次到学校门口转悠,希望遇到女儿,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女儿。今天外出捡破烂,也是碰巧遇到女儿在拍戏。他以为女儿是意外落水,便不顾生命危险跳进了河里,
“大叔……今天您可帮了剧组的大忙。谢谢您!”导演真诚地说道,掏出几张票子给老汉算作酬劳。
老汉拒绝了,说:“只要闺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顿时,现场又是掌声一片。还有一个秘密可能大家都不知道,老汉一生未娶,女主角是他收养的弃婴。
(有删改)
贾长沙痛哭
郭沫若
贾谊自从受了一些老头子的嫉妒,在汉文帝面前中伤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总是爱哭。在汉文帝的前元八年,贾谊谪贬长沙的第五年上的夏天,天上出了彗星。那时候正随着长沙王入朝,进了京城咸阳,文带便忽然想起了他,要特别召见他,叩问他关于彗星的意见。
贾生给文帝讲彗星的内容,文帝真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得到安心之后,便于彗星之外探问了好些天文上的事情,一谈便到了夜半。
兴奋着的贾谊早是忘记了自己的病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知怎地分外地振作。文帝听得也真是专心,在贾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坐席向前移动了好几次,几乎和贾谊接起了膝来。
……
贾谊经过一次召见之后,他的意见果然遭了采纳,他的位置也得到超迁:他由长沙王的太傅调为了梁王的太傅。贾生对于梁王的教育上是有所准备的。梁王本是喜欢读书的青年,但他却不让他专门读书,要教他习骑马射箭。他自己也不惜鞭策着自己的病躯陪着梁王练习这些武艺。这用意不消说是很明白的,他所期待于梁王的,是要他成为一个有文事又有武备的全才,以抵御中国的外患,预防中国的内乱,然而谁能料到贾谊这样的善人,终竟只能成为一幕悲刷的主角呢?
他在梁园住了将近四年,在前元十一年的六月又陪着梁王入朝。他们是一路骑着马进京的,临到咸阳城下,刚好入冠的梁王有意矜示自己的英武便纵马飞跑起来。但不幸在成阳桥上马失前蹄,梁王便坠了马,把脑装跌破了,死了。
贾谊看到梁王的死,由于突然的冲击和过分的失望,顿时在马上便吐了几口血。贾谊的病已经没有再起的希望了,自然被罢免了,回到了他的洛阳的老家。以后便一直没有起过床来。
他在病床上荏苒了有一年的光景,每天所萦怀着的都是些悲哀的往事。
有一天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瓣子集成的。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园家的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我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像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因为你比他们强,故而他们怕你,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好过耳。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觉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屈原客观化了。“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举头,像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像一段洋烛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节选自《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大系》,有删改)
南山非山
侯建臣
一
南面没有山。以前有。
若干年前,我是冒着“枪林弹雨”爬上南山的,我的头上一个拳头大的包是当时付出的代价。我们是在玩占山为王的游戏。我们当时叫的那“山”,其实就是一个墩台。我们来往奔跑于各个墩台之间,没有疲累,只有一次次向下的飞奔与向上的冲突。
有一年,推土机“突突突突”喊着口号,头上的高简子冒着灰蓝灰蓝的烟,身子一挺一挺,把那墩台慢慢地推掉了。那时正是傍晚,我们几个“英雄”的身影站在夕阳的余光里,任鼻涕流过嘴巴,任风把头上的帽子吹到河里,只默默地看着我们的“山头”,我们当时的疼痛就是马上就要失去童年的时光。仿佛童年,就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二
我跟娘说,娘,我要在这里盖个房子,然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指了指老房子前边的一块空地,还画了个圈。娘听不懂我说的那句诗,但娘知道南山。娘说,哪儿有南山?我说,那儿不是?娘说,那不是!娘说,那是草。
正是秋天,杂草疯长在村子前边的平滩上。这几年村子里的人不怎么养羊了,马也没了,牛也没了。没有了马、牛、羊和毛驴,河滩上的那些草们就像是没有了大人管的孩子,疯了一般。
乡村的好多事物,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的。
三
那里,确实没有南山。以前有条河,河里一年四季有水,水里有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头,鱼或者蝌蚪在石头间游来游去。后来,水没了,石头没了。鱼和蝌蚪游进记忆里了,记忆也断了。河,变成了滩,滩,长上了杂草。滩的南边,是树。从远处移植过来的松树,成了这里的长住客,铁丝网把它们圈起来,像是怕它们跑出来。松树圈着一条高速路,一辆辆飞奔而过的汽车,带着声音过来,又把声音带走。
而那挂在西屋顶上的夕阳,从来没有感觉到周围一切像现在这样匆忙,它们好久没有再看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的潇洒自得,也再没有见到过“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的闲逸安然,更见不到“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的自然清幽。
月亮,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太阳是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在一闪而过的车辆面前,它们似乎也面带了羞愧之色。
四
老房子一年一年更加老了。看着高速路上的车辆,再回过头来看老房子,便觉得老房子是静着的。那房檐下的尘土、椽沿下的斑痕、泥坯里的霉点都是静着的,它们静着,散在它们周围的时间也是静着的了。
前几年就跟爹说过,挪个地方吧。爹摇了摇头,爹说,这里是静的,一个人只有活在静里才安心。可是房子似要塌了,逼仄简陋得让人哂笑。但爹不管这些,爹看着墙上随便一个斑点都能想到过去的点滴。爹是活在所有的过去里了。爹走了几年后,我和大哥也接近退休年龄了,就又动了挪一挪的念头,且那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声音时时在梦里出现,便就有了归园田居的想法。
娘说,这房子多好,住着舒服!娘说,那得花多少钱!娘说,你们以后会回来住?说是说,娘却也不是硬去阻止的,一辈子,娘已经习惯了依从别人。娘也说,住在这里房子是破的,院墙是破的,可却总是安心的,到了别处怕是就不习惯了。终究是,娘同意了。
五
人的心里总是藏着一座南山的。
五柳先生也许只是在门前的东篱之下站了一会儿,或者他弯腰采了一把菊花,抬起头来,看了看南面。南面或许有山,或许没有。但五柳先生是期望那里有山的,有山的地方是幽静的,山似乎总能把嘈杂之音挡在外边,也总能让一方天地变得净而安静。归隐回乡的人,能够一出门就看到一座山,那心也便净而安静了。
我想象着那座南山。
它其实不高,就是一个土包的高度,就是一棵杨树的高度,或者只是一间房子的高度。但那是南山,一见到它便变得“悠然”。
我想象着我会在东边筑起篱笆,是用小老杨的枝干围起来的,在篱笆之下,种一些菊花,万寿菊、金光菊,什么菊花都行。我还会养一群鸭子或者鸡,最好是鸡,母鸡最好是芦花鸡,风一吹它们身上芦花一样的羽毛飘来飘去;当然最好再养几头猪,把它们放到那河滩之上,让它们晃着短小的尾巴悠闲地哼出独特的小调。
这样的时候,我拉着娘的手,像一对恋人,我们走在尘世之外的静里,让时光在这静里一点一点地走远。
我们偶尔抬起头来,能看到那座“南山”,那座“南山”也看着我们,我们的眼神都是熟悉很久的眼神,我们都是在对方的心里住了许久的那一个或者那一些。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