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①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半个世纪了,但他那两只浑厚结实、握满人世沧桑的手,却一直晃在我的脸前,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拉住。
②父亲满手掌像一个大茧子,大茧上又长些小茧子,每一只都像一面小铜锣,以指叩击,铮铮有声;手掌竖起来,就像一面大云锣。握拢手掌,能听见小锣们的撞击声。掌面凹凸不平,像丘陵;又极不光滑,像砂纸。这是终年不得闲造成的:即使雨雪天,不能下地干活,也闲不住。房漏水,当然要修;如不修房,就折麻皮,拨麻绳,或搓蓖麻壳,敲核桃,簸花椒,缚笤帚,缉草笼,或磨刀剪,修犁杖,垫鞍鞯,编筐篓,钉鞋掌……
③父亲的手经常变幻着颜色,当他忙于割草、拔苗、翻秧时,呈墨绿色;摘柿子时,呈红色;收花椒时,变成紫色。褪核桃皮时污染得最重:核桃硬壳的外面,有一层果肉,饱含绿汁,常把人手污染成黑色,极难洗涤。好在大秋随即而至,收割庄稼开始了,在各种庄稼的叶子秆子穗子根子的磨蚀中,手上的颜色渐渐被磨掉。说父亲的手是五彩的手,并不夸张。
④父亲手上很少扎刺,枣核大的蒺藜也能被他拈碎。刺进他手里的只是些硬刺、老刺。正干着活,顾不上挑,要等到闲时才挑。因为手皮太厚,像鼓皮,绣花针是挑不动的,须用上鞋的锥子挑。往往掘进很深不见血,像在掘一眼枯井,而在等待空闲的日子里,一些扎得浅的刺,脱落掉了;扎得深的刺,竟被肌肉吸收掉;没被吸收的大刺,因为难挑,就不再挑。这有点像战士体内残存的弹片。父亲说,反正不影响干活。
⑤父亲的手指粗糙,却又极其灵巧,解得开头发丝上的小结——他把发丝上的小结夹迸手掌横纹里,润点唾沫,只敲一阵,小发便松脱成大圈圈。他能两手抛起三颗、四颗乃至五颗石子,顺溜飞个齐眉高,形成一条运动的虹,又像捧着一眼喷泉。这时候,便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了……
⑥在为他封棺时,我紧紧地握住了老父亲的手。他那如同铁片似的苍凉硬实的手,像洗衣板,长着黑斑,不同于我的绵软平滑的手,人说我是握笔杆的手。我的手是父亲那粗糙的掌心里能划着火柴的手变的,是父亲一双手的再生与延续。许多名人会在宏伟的建筑里留下手模,父亲没留下手模,但我却觉得,在我们家乡的田野、沟谷、幽壑里,到处落着他的手模。
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所以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掀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两三圈,那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
初小毕业时,我考取了鹅山高小。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就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少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把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学校,替我铺好床,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里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我从不缺课,不逃学”是因为,从我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我是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