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费(节选)
王愿坚
过了半个多月,听说白匪对“并村”以后的群众斗争开始注意了,有一两个村里党的组织受了些损失。于是我又带着新的指示来到了八角坳。
一到黄新同志的门口,我按她说的,顺着墙缝朝里瞅了瞅。灯影里,她正忙着呢。屋里地上摆着好几堆腌好的咸菜,也摆着上次拿咸菜给我吃的那个破坛子,有腌白菜、腌萝卜、腌蚕豆……有黄的,有绿的。她把这各种各样的菜理好了,放进一个箩筐里。一边整着,一边哄孩子:“乖妞子,咱不要,这是妈要拿去卖的,等妈卖了菜。赚了钱,给你买个大烧饼……”
妞儿不如大人经折磨,比她妈瘦得还厉害,细长的脖子挑着瘦脑袋,两个大眼轱辘轱辘地瞪着那一堆堆的咸菜,馋得不住地咂嘴巴。她爬到那个空空的破坛子口上,把干瘦的小手伸进坛子里去,用指头蘸点盐水,填到口里吮着,最后忍不住竟伸手抓了一根腌豆角,就往嘴里填。她妈一扭头看见了,瞅了瞅孩子,又瞅了瞅箩筐里的菜,忙伸手把那根菜拿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看了这情景,我直觉得鼻子尖一酸一酸的,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敲了门进去。一进门我就说:“阿嫂,别屈了孩子!”
她长抽了一口气说:“老程啊,你寻思我当真是要卖?这年头盐比金子还贵!这是我们几个党员凑合着腌了这点咸菜,想交给党算作党费,兴许能给山上的同志们解决点困难。”
她望望我,望望孩子,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似地说:“只要有咱的党,有咱的红军,说不定能保住多少孩子哩!”
忽然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人跑到门口,轻轻地敲着门,急乎乎地说:“阿嫂,快,快开门!”拉开门,她气喘吁吁地说:“有人走漏了消息!说山上来了人,白鬼来搜人了,快想办法吧!我再通知别人去。”说罢,悄悄地走了。
我一听有情况,忙说:“我走!”
黄新一把拉住我说:“人家来搜人,还不围个风雨不透?你往哪走?快想法隐蔽起来!”
这情况我也估计到了,可是为了怕连累了她,我还想甩开她往外走。她一霎间变得严肃起来,板着脸,说话也完全不像刚才那么柔声和气了,变得又刚强,又果断。她斩钉截铁地说:“按地下工作的纪律,在这里你得听我管!为了党,你得活着!”她指了指阁楼说:“快上去躲起来,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动,一切有我应付!”
这时,街上乱成了一团,吆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上了阁楼,看见她把菜筐子用草盖了盖,很快地抱起孩子亲了亲,把孩子放在地铺上,又霍地转过身来,朝着我说:“程同志,万一我有个什么好歹,以后再联络你找胡敏英同志。你记着,她住西头从北数第四个窝棚,门前有一棵小榕树……”她指了指那筐咸菜,又说:“你可要想着把这些菜带上山去,这是我们缴的党费!”
停了一会儿,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说话了,只是声音又变得那么和善了:“孩子,要是你能带,也托你带上山去。”话又停了,大概她的心绪激动得很厉害,“还有,上次托你缴的钱,和我的党证,也一起带去,有一块钱买盐用了。我把它放在砂罐里,你千万记着带走!”
话刚完,白鬼子已经赶到门口了。她连忙转过身来,搂着孩子坐下,慢条斯理地理着孩子的头发。我从板缝里看她,她还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和善,那么安详。
白匪敲门了。她慢慢地走过去,开了门。四五个白鬼闻进来,劈胸揪住了她问:“山上来的人在哪?”
她摇摇头:“不知道!”
白鬼们在屋里到处翻了一阵,眼看着泄气了,忽然一个家伙儿发现了那一箩筐咸菜,一脚把箩筐踢翻,咸菜全撒了。白鬼用刺刀拨着咸菜,似乎看出了什么,问:“这咸菜是哪来的!”那家伙儿打量了一下屋子,命令其他白鬼说:“给我翻!”
就这么间房子,要翻还不翻到阁楼上来?这时,只听得她大声地说:“知道了还问什么!”她猛地一挣跑到了门口,直着嗓子喊:“程同志,往西跑啊!”
两个白匪跑出去,一阵脚步声往西去了,剩下的两个白匪扭住她就往外走。
眼看她被抓走了,我能眼看着让别人替我去牺牲?我刚打算往下跳,只见她扭回头来,两眼直盯着被惊呆了的孩子,拉长了声音说:“孩子,好好地听妈妈的话啊!”这是我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
当天晚上,村里平静了以后,我把孩子哄得不哭了。我收拾了咸菜,从砂罐里菜窝窝底下找到了黄新同志的党证和那一块银洋,然后,把孩子也放到一个箩筐里,一头是菜一头是孩子,挑着上山了。
氢中见了魏政委。他把孩子揽到怀里,听我汇报。他详细地研究了八角坳的情况以后,按照往常做的那样,在登记党费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
黄新同志1934年11月21日缴到党费……
他写不下去了。他停住了笔。在他脸上我看到了一种不常见的严肃的神情。他久久地抚摸着孩子的头,看着面前的党证和咸菜。在黄新的名字下面,他再也没有写出党费的数目。
小腿疼闹社房
赵树理
小腿疼是五十来岁一个老太婆,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还有个小孙孙。本来她瞧着孙孙做做饭,媳妇是可以上地的,可是她不,她一定要让媳妇照着她当日伺候婆婆那个样子伺候她——给她打洗脸水、送尿盆、做饭、端饭……不过要是地里有点便宜活的话也不放过机会。例如夏天拾麦子,在麦子没有割完的时候她可去,一到割完了她就不去了。又如摘棉花,在棉桃盛开每天摘的能超过定额一倍的时候:她也能出动好几天,不用说刚能做到定额她不去,就是只超过定额三分她也不去。她的小腿上,在年轻时候生过连疮,不过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治好了。在生疮的时候,她的丈夫伺候她;在治好之后,为了容易使唤丈夫,她说她留下了个腿疼根。不过她这“疼”疼得有点特别:高兴时候不疼,不高兴了就疼;逛会、看戏、游门、串户时候不疼,一做活儿就疼;入社以后是活儿能大量超过定额时候不疼,超不过定额或者超过的少了就又要疼。乡里的医务站办得虽说还不错,可是对这种腿疼还是没有办法的。
吃不饱一进门就说:“大婶呀!有人贴着黑帖子骂咱们哩!”小腿疼听说有人敢骂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她好像不相信地问:“谁写的?”“杨小四那个小死材!”“他这小死材都写了些什么?”“写得多着哩:说你装腿疼,留下儿媳妇给你送屎尿;说你偷麦子;说你没理占三分……吃不饱又加油加醋添了些大字报上没有写上去的话,把个小腿疼说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就跑到社房里去找杨小四。
这时候,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杨小四、支书王镇海三个人都正端着碗开碰头会,小腿疼一跑进去就把个小会给他们搅乱了。小腿疼一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伸开两条胳膊去扑杨小四,杨小四从座上跳起来闪过一边,主任王聚海趁势把小腿疼拦住。杨小四料定是大字报引起来的事,就向小腿疼说:“你是不是想打架?政府有规定。不准打架。打架是犯法的。不怕罚款、不怕坐牢你就打吧!只要你敢打一下,我就把你请得到法院!”又向王聚海说:“不要拦她!放开叫她打吧!”小腿疼一听说要出罚款要坐牢,手就软下来,不过嘴还不软。她说:“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问问你政府规定过叫你骂人没有?”“我什么时候骂过你?”“白纸黑字贴在墙上你还昧得了?”王聚海说:“这老嫂!人家提你的名来没有?”小腿疼马上顶回来说:“只要不提名就该骂是不是?要可以骂我可就天天骂哩!”杨小四说:“问题不在提名不提名,要说清楚的是骂你来没有!我写的有哪一句不实,就算我是骂你!你举出来!我写的是有个缺点,那就是不该没有提你们的名字。我本来提着的,主任建议叫我去了。你要嫌我写得不全,我给你把名字加上好了!”“你还嫌骂得不痛快呀?加吧!你又是副主任,你又会写,还有我这不识字的老百姓活的哩?”支书王镇海站起来说:“老嫂你是说理不说理?你认为哪里写得不对许你驳他!不能这样满脑一把抓来派人家的不是!谁不叫你活了?”“你们都是官官相卫,我跟你们说什么理!我要骂!谁给我出大字报叫他死绝了根!叫狼吃得他不剩个血盘儿,……支书认真地说:“你实在要不说理要这样发疯,这么大个社也不是没有办法治你!”回头向大家说:“来两个人把她送乡政府!”看的人们马上跳出五六个人来把她围上,其中有两个人拉住她两条胳膊就要走。这时候,主任王聚海却拦住说:“等一等!这么一点事哪里值得去麻烦乡政府一趟?”小腿疼见真要送她走,已经有点胆怯,后来经主任这么一拦就放了心。她定了定神,看到局势稳定了,就强鼓着气说了几句似乎是光荣退兵的话:“不要拦他们!让他们送吧!看乡政府能不能拔了我的舌头!”王聚海认为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就拉长了调子向小腿疼说:“老嫂!你且回去吧!没有到不了底的事!我们现在要布置明天的生产工作,等过两天再给你们解释解释!”“什么解释解释?一定得说个过来过去!”“好好好!就说个过来过去!”杨小四说:“主任你的话是怎么说着的?人家闹到咱的会场来了,还要给人家陪情是不是?”小腿疼怕杨小四和支书王镇海再把王聚海说倒了弄得自己不得退场,就赶紧抢了个空子和王聚海说:“我可走了!事情是你承担着的!可不许平白白地拉倒啊!”说完了抽身就走,跑出门去才想起来没有装腿疼。
1958年7月14日
(摘自《“锻炼锻炼”》,有删改)
分 马
周立波
院子当中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别吵吵,分马了。一家能摊一头牲口,领马领牛,听各人的便。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
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可她说啥也不要。
第二名是郭全海。郭全海对自己的事总是随随便便的。老孙头要他牵那匹青骒马,他就牵出来,拴在小学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来再看别人分。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要哪匹马?”
“还没定弦。”
其实老孙头早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牵上。
张景瑞叫道:“瞅老孙头挑匹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在场子里乱跑,老孙头揪着它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瞎马?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把屁股摔两半!”
老孙头说:“没啥,我老孙头赶了29年大车,还怕这小马崽子?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多咱看见我老孙头摔过跤呀?”
小儿马狂蹦乱跳,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一溜烟儿似的跑了。郭全海慌忙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摔倒在地上,半响起不来。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他:“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问他哪块摔痛了。老孙头站立起来,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接它不可!哎哟,这儿,给我揉揉。”
郭全海把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呼呼。老孙头跑到柴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一手牵着它的嚼子,一手抡起木棒,棒子落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分马。各家都分了称心的牲口。三百来户都欢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没有挑到好牲口,牵了一匹热毛子马,脑瓜耷拉着,见人就叹命不好。
郭全海看到老王太太的样子,随即对她说:“我跟你换换。瞅瞅那匹青骒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了那马一眼,摇摇头说:“肚子里有崽子,这样大冷天,生下来也难伺候,开春还不能干活。”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积极分子,商量老王太太的事。他对大伙说:“萧队长说过:‘先进的要带落后的。咱们算先迈一步,老王太太拉后一点点,咱们得带着她走。新近她又立了功——要不是她,韩老五还抓不回来呢。要不抠出这个大祸根,咱们分了牲口,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老孙头点头说:“嗯哪,怕他报仇。”
郭全海又说:“如今她分了热毛子马不高兴,我那青骒马跟她换,她又不中意,大伙说怎么办?”
大家纷纷表示要跟她换。
老孙头看老田头也愿意调换,也慷慨地说:“我那玻璃眼倒也乐意换给她,就怕儿马性子烈,她管不住。”
郭全海站起来说:“好吧,咱们都把马牵这儿来,听凭她挑选。”
郭全海邀老王太太到草垛子跟前,答应跟她调换的各家的牲口也都牵来了。
老王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摇一摇头,转身往老孙头的玉石眼儿马走来了。老孙头神色慌张,却又笑着说:“看上了我这破马?我这真是个破马,性子又烈。”
老王太太走近,用手摸摸那油光闪闪的栗色的脊梁。老孙头在一旁嚷道:“别摸它,这家伙不太老实,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样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
不知道是听信了老孙头的话,还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离开玉石眼了,朝着老田头的沙栗儿马走去。这匹马膘肥腿壮,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说要这个。老田头笑着说:“你牵上吧。”
大伙都散了。老田头牵着热毛子马回到家里。拴好马,进屋里,老田太太心里不痛快。
“能治好的。”这是窗户外头一个男子的声音,老两口子吃了一惊。老田太太忙问道:“谁呀?”
“我。”
“是郭主任吗?快进来!”
郭全海进屋里,笑着说:“我的青骒马牵来了。把热毛子马换给我吧。”
老田太太的心转过弯来了,笑着说:“不用换了。咱们也能治,还是把你的马牵回去吧。各人都有马,这就好了,不像往年,没有马,连地也租种不上。”
彼此又推让一回,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马。最后,郭全海说:“这么的吧,青骒马开春下了崽,马驹子归你。”
(有删改)
【注】小说的写作背景是东北地区一个名叫元茂电的村子从1946年到1947年的土地改革情况。
战争和农村题材,是中国文学的重镇,孙犁的创作与这两个题材____。但除极少作品外,大都被排斥在文学史论述的“主流”之外。虽然茅盾站出来说表现战争和土地问题这类____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笔调,还可以有其他风格”。的确,文学本无题材大小之分,且都有各自的出发和抵达,但孙犁另辟蹊径,以“牧歌”方式处置战争土地题材,向人性和人情的深层结构开掘,还是被挤到文学的边缘,受到冷落。
然而,时间是个裁判者,当年有些“主流”作品逐渐被读者淡忘,而与文学主流话语疏离,拥抱生活,拥抱大地,拥抱人民而获得文学价值的孙犁的作品,留下了人间真气,留下荷花淀派的趣味风神,留下了一个战士作家的精神____,而经久弥香,风情益增。
孙犁一生漠于人世,拒绝参加无聊的社会活动,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严格恪守“文人宜散不宜聚”的信条,闭门谢客,苦读诗书,伏案创作,安放自己那颗纯净、高远之心。他一生虽____,远离尘世,但他的葬礼,却声动津门,人们不会忘记这位中国文化塑造的中国文人的优美人格和他的文化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