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马
周立波
院子当中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烟袋锅子敲着桌子说:“别吵吵,分马了。一家能摊一头牲口,领马领牛,听各人的便。人分等,排号;牛马分等,不排号。记住自己的等级、号数,听到叫号就去挑。”
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号。第一号是赵大嫂子,可她说啥也不要。
第二名是郭全海。郭全海对自己的事总是随随便便的。老孙头要他牵那匹青骒马,他就牵出来,拴在小学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来再看别人分。老田头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你要哪匹马?”
“还没定弦。”
其实老孙头早相中了拴在老榆树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儿马。听到叫他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地迈过去牵上。
张景瑞叫道:“瞅老孙头挑匹瞎马。”
老孙头翻身骑在儿马的光背上。小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在场子里乱跑,老孙头揪着它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瞎马?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猪倌叫道:“老爷子加小心,别光顾说话,—看掉下来把屁股摔两半!”
老孙头说:“没啥,我老孙头赶了29年大车,还怕这小马崽子?哪一号烈马我没有骑过?多咱看见我老孙头摔过跤呀?”
小儿马狂蹦乱跳,到底把老孙头扔下地来。它冲出人群,一溜烟儿似的跑了。郭全海慌忙解下青骒马,翻身骑上,撵玉石眼去了。这儿老孙头摔倒在地上,半响起不来。调皮的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打趣他:“怎么下来了?地上比马上舒坦?”
几个人跑去扶起他来,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问他哪块摔痛了。老孙头站立起来,嘴里嘀咕着:“这小家伙,回头非接它不可!哎哟,这儿,给我揉揉。”
郭全海把玉石眼追了回来,人马都气喘呼呼。老孙头跑到柴垛子边,抽根棒子,撵上儿马,一手牵着它的嚼子,一手抡起木棒,棒子落到半空,却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继续分马。各家都分了称心的牲口。三百来户都欢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没有挑到好牲口,牵了一匹热毛子马,脑瓜耷拉着,见人就叹命不好。
郭全海看到老王太太的样子,随即对她说:“我跟你换换。瞅瞅那匹青骒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了那马一眼,摇摇头说:“肚子里有崽子,这样大冷天,生下来也难伺候,开春还不能干活。”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积极分子,商量老王太太的事。他对大伙说:“萧队长说过:‘先进的要带落后的。咱们算先迈一步,老王太太拉后一点点,咱们得带着她走。新近她又立了功——要不是她,韩老五还抓不回来呢。要不抠出这个大祸根,咱们分了牲口,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老孙头点头说:“嗯哪,怕他报仇。”
郭全海又说:“如今她分了热毛子马不高兴,我那青骒马跟她换,她又不中意,大伙说怎么办?”
大家纷纷表示要跟她换。
老孙头看老田头也愿意调换,也慷慨地说:“我那玻璃眼倒也乐意换给她,就怕儿马性子烈,她管不住。”
郭全海站起来说:“好吧,咱们都把马牵这儿来,听凭她挑选。”
郭全海邀老王太太到草垛子跟前,答应跟她调换的各家的牲口也都牵来了。
老王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摇一摇头,转身往老孙头的玉石眼儿马走来了。老孙头神色慌张,却又笑着说:“看上了我这破马?我这真是个破马,性子又烈。”
老王太太走近,用手摸摸那油光闪闪的栗色的脊梁。老孙头在一旁嚷道:“别摸它,这家伙不太老实,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样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
不知道是听信了老孙头的话,还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离开玉石眼了,朝着老田头的沙栗儿马走去。这匹马膘肥腿壮,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说要这个。老田头笑着说:“你牵上吧。”
大伙都散了。老田头牵着热毛子马回到家里。拴好马,进屋里,老田太太心里不痛快。
“能治好的。”这是窗户外头一个男子的声音,老两口子吃了一惊。老田太太忙问道:“谁呀?”
“我。”
“是郭主任吗?快进来!”
郭全海进屋里,笑着说:“我的青骒马牵来了。把热毛子马换给我吧。”
老田太太的心转过弯来了,笑着说:“不用换了。咱们也能治,还是把你的马牵回去吧。各人都有马,这就好了,不像往年,没有马,连地也租种不上。”
彼此又推让一回,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马。最后,郭全海说:“这么的吧,青骒马开春下了崽,马驹子归你。”
(有删改)
【注】小说的写作背景是东北地区一个名叫元茂电的村子从1946年到1947年的土地改革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