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
孙犁
经过的村庄街道都很熟悉。这些村庄经过八年战争,满身创伤,许多被敌人烧毁的房子还没有重新盖起来。水生望着树林的疏密,辨别自己的村庄,他的家就在白洋淀边上。与日寇殊死搏斗了八年的水生,随部队经过平原时,请假回家。家近了,就要进家了!他想起许多事。父亲确实的年岁忘记了,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很早就有痰喘的病。还有自己的女人,正在青春,一别八年,分离时她肚子里正有一个小孩子。房子烧了吗?他走得很慢,他从积满泥水和腐草的水洼望过去,微微地可以看见白洋淀的边缘。
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地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热情地叫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心里一阵痛,站了一会没动。
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来,这就是你爹,天天闹看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
那孩子从睡梦里醒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生人,这个“八路”。水生抱了孩子一会,说:“还睡去吧。”
女人安排着孩子睡下,盖上被子。孩子却圆睁着两眼,再也睡不着。
女人说:“你想过家吗?”
水生说:“想过。”
“在什么时候?”
“闲着的时候。”
“什么时候闲着?”
“打过仗以后,行军歇下来,开荒休息的时候。”
“你这几年不容易呀?”
“嗯,自然你们也不容易。”水生说。
“嗯?我容易,”她有些气愤地说着,把饭端上来,放在炕上,“爹是顶不容易的一个人,他不能看见你回来……”。她坐在一边看着水生吃饭,看不见他吃饭的样子八年了。水生想起父亲,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了。
孩子睡着了,睡得是那么安静,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又幸福地降落。女人呆望着孩子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好像不是她生出,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走得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懂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多好啊!”
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经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你能猜一猜我们想你的那段苦情吗?”
“猜不出来。”水生笑了笑。
“我们想你,我们可没有想叫你回来。那时候,日本人就在咱村边。可是在黑夜,一觉醒了,我就想:你如果能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是能够吗!”
从窗户上那块小小的玻璃上结起来的冰花,知道夜已经深了。水生说:“明早就要去参加保卫冀中平原的战斗。”
女人呆了。她低下头去,又无力地仄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说:“那么就赶快休息休息吧,明天我撑着冰床子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就先起来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得暖暖的,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女人站在床子后尾,撑起了竿。女人是撑冰床的好手,她逗着孩子说:“看你爹没出息,当了八年八路军,还得叫我撑冰床子送他!”
她轻轻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叶。轻轻用竿子向后一点,冰床子前进了,像离开了强弩的箭,摧起的冰屑,在它前面打起团团的旋花。
太阳从冰面上升起来,冲开了雾,形成了一条红色的胡同,扑到这里来,照在冰床上。女人说:“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得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八年,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国民党反动派又要和日本一样,想把我们活着的人完全逼死!”
“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太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在被大雾笼罩,杨柳树环绕的丁家坞村边,水生下了冰床。
女人忍住眼泪,笑着说:“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一九四六年河间
小说中多用对话,这种叙事方式有哪些好处?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标志着作者(孙犁)的创作达到成熟境界的,是发表于1945年5月15日延安《解放日报》上的《荷花淀》。这篇小说比《芦花荡》早发表了三个半月,是它的姐妹篇,因为它们不仅题目对称,而且还分别加着“白洋淀纪事之一”“白洋淀纪事之二”的副题。但实际上也就到此为止,它们在人物、情节等方面并无必然联系。
《荷花淀》的发表,在延安文艺界引起了关注,当时任《解放日报》副刊编辑的方纪回忆说:“读到《荷花淀》的原稿时,我差不多跳起来了,还记得当时在编辑部里的议论——大家把它看成一个将要产生好作品的信号。”
“那正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又经过整风,不少人下去了,开始写新人——这是一个转折点;但多半还用的是旧方法……这就使《荷花淀》无论从题材的新鲜,语言的新鲜,和表现方法的新鲜上,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
这个回忆,反映着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我们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它使初次读到原稿的人快要“跳起来了”,而且被看作“将要产生好作品的信号”。这好像是说,该作已处于“锋线”位置,大家要紧张地看着它破门得分了。
事情是不是这样,可以先不管,我们知道,已经产生的事实是,“由于《荷花淀》和其他一系列作品的创作,孙犁作品清新、隽美的风格,逐步在读者中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推崇、称道者有之,模仿、学步者有之,受其启发、激励而冀图另辟蹊径者亦有之……孙犁也因此在后来被一些人称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这就是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由于《荷花淀》的发表,最终产生了个被一些人称为“山色有无中”的“荷花淀派”。尽管这个流派的有无还可以讨论,但它所产生的影响,就比次破门得分要深远得多了。
《荷花淀》只有五千多字,传诵至今,魅力不减。艺术上最难的是创新,有一个“新”已经不易,而方纪一连用了三个“新(鲜)”来称赞它,这就可见它的独树一帜,给当时的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选自郭志刚《孙犁评传》,有删改)
结合课文《荷花淀》的相关内容,试举例证明方纪的“三新”观点。
旧式婚姻,过去叫作“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十九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
“给谁家说亲去来?”
“东头崔家。”
“给哪村说的?”
“东辽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个人家?”
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
“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
“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
就这样,经过媒人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然说成了。结婚以后,她跟我学认字,我们的洞房喜联横批,就是“天作之合”四个字。她点头笑着说: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
虽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订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
“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
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结婚以后,姑姑总是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也总是说姑姑会出坏道儿。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不能这样跟着你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选自孙犁《亡人逸事》,有删改)
文章为何要在开头叙述“天作之合”?
同志
刘白羽
天是晴了。漳河暴涨的洪水,却并未因此落下去。波浪在阳光下一闪,便哗的一声抛掷过去了。特别是在山谷里,洪水发出吓人的“轰隆——轰隆——”的声响。半夜,我的隔壁,有着关于这水吼的对话。起先,是一个浓鼻音的老人在说:“你听!蛟在叫呢。你听听这声音,水,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哪里有什么蛟,这是迷信!”这响亮的喉咙也没说出涨水的来由。
我却信任了那浓鼻音的人,水,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因为我确定他一定是这河岸上的老住户,他的经验一定可靠。第二天,天刚亮,我跑到隔壁去,进去叫醒炕上的人,却只一个。他是那样愕然,他的眼光是那样警惕……忽然,他用明朗而干燥的声音无意地扫了我一下:
“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那个老大爷,问一问今天水可落得下去,可过得河。”
他一口回绝我:“白想!”然后挥挥手,露出他心意的烦躁。
他很轻蔑地唾了口沫水,伸手去搔脚,我才发觉那只脚由厚厚白布包扎起来。我看他已经感觉到我的注意。他有点惶惑,暧昧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机警地扯开去:
“枪……这半天不响了。……”
突然门外一阵气喘声,谁破门而入。是那浓鼻音的瘦小的老人,他急急挥着手说:“躲一躲吧!从夏店来了鬼子兵,还有二十里!”
后有追兵,前有万恶洪水,这怎么办?经过一阵急促摆布,老人示意只有我能帮助他搀扶他那病脚的儿子。对老人家这种信任,我真是衷心感谢,便伸手去搀扶那青年人。他却怀疑似的退缩一下说:“你不要跟着我们白跑路吧。”我真想捶他一拳,但我正需要这农民来掩护我自己,只好耐心扶他走。我觉得这年轻农民真是讨厌,他总要摆脱我似的,仿佛他知道现在我需要他们掩护。他是故意和我作难了,这是一个农民和一个抗日军人的关系吗?我心里渐渐地也怀疑起来,我想他也许是对我不利的坏分子吧。这警觉的触角的确触痛了我。这样,我几次去触摸我那光滑滑的手枪柄,准备他万一危害我,我就使用枪膛里的第一颗子弹。不过当远处沉闷的雷一样的炮声响一下,我从那青年的眼珠里看出一种异常的表情——他仇恨,震怒,而不是普通农民的惶惧。我又觉得这是很熟悉的一种眼色。这时我们三个随着犬牙般嵯峨的白垩岩降下一条深谷,到一个路口,往里去是深深的灌木林,前面是漳河浮满白泡沫的河面。我们三个歇息在一块石头上。老人担心地望着横搁在他膝头的伤脚,一面叹息地摸着那老而闪着泪水婆娑的小眼说:“这样三天两头躲来躲去。你的脚几时好呢?”一面把一个小白纸包递给青年人。谁知道这护士一样的殷勤反而引起这伤者的暴怒,冷冷地把药合在两手心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摘下帽子,揩了把汗,预备离开他们。我问:“你们知道×支队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老人答复我:“五天前渡河的。”
一阵风搜索似的掀着我的头发,突然,我藏在帽檐里的一只布片哗的一旋,落在青年人那只好脚的跟前。
我急忙伸出一只手去捡,一只手去抓枪。一仰头,仿佛望见山崖上垂着的一朵野花,他从早晨时时刻刻对我很凶狠的样子,倏地,给那甜蜜蜜的微笑遮住了。他和蔼地用那只大手抓着我:“你是同志……”我们两人互相看着,笑了出来。
老人说:“好!你们都是一家人……”
原来我赶不上大队伍,换了便衣躲避到这荒村里来,最怕有坏分子去报告,因为背后敌军正在追踪我们,便将臂章摘下来藏起了。
“我也是×支队的。”那响亮的声音如同吹响的银笛。
“你?……”我一下蹦起来。
“是啊!你不信!我是七连的通信兵。夏店火线上挂了花,那天,大队伍过河,把我托给这个老大爷!”
我一扭身,激动得眼窝酸了一下,把脖颈伸到老人面前:“他不是你的儿子?”
老人伸手抓了几下胡须摇摇头,莫名其妙地指着搁在膝上的脚说:“上药吧!”
“哈——我来!”那个同志自己弯过身来解着白布带。忽然,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却咬着牙忍耐疼痛,好笑似的说:“我先前对你这陌生人总有点怀疑,我怕你跟来……万一你发现我,你会怀疑的,是吧,那我和这老大爷……”
“我也是这样推测你。”我在伸手替他往布上敷药。
一阵芳香的气息从泥土里吹过来,一簇簇星似的黄花在那儿绽嘴微笑。他舒适地倒在老人的怀里。
一九四一年
(有删改)
文本(一)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还在区上。爹哩?”女人说:“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怎么了,你?”水生小声说:“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像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懂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
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节选自孙犁《荷花淀》)
文本(二)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跟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绊绊地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
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地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节选自茹志娟《百合花》)
材料一:
我们走进老乡的院子里,只见堂屋里静静的,里面一间房门上,垂着一块蓝布红额的门帘,门框两边还贴着鲜红的对联。我们只得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地喊,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但响动是有了。一会儿,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刘海。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头上已硬挠挠地挽了髻,便大嫂长大嫂短地向她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等等。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说完了,她也不作声,还是低头咬着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这一来,我倒有些尴尬了,下面的话怎么说呢!我看通讯员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在看连长做示范动作似的。我只好硬了头皮,讪讪地向她开口借被子了,接着还对她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这一次,她不笑了,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向房里瞅着。我说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讯员,好像在掂量我刚才那些话的斤两。半晌,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了。
(节选自茹志鹃《百合花》)
材料二: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节选自铁凝《哦,香雪》)
材料三: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也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有关,丈夫还没有回来。
(节选自孙犁《荷花淀》)
初秋的芦苇荡别有情趣。你看,____________,如绿透了的海,____________,那是阳光爱意下羞涩的点缀。雾霭溶溶的、柔柔的。苇穗已在拔节,_____________,犹如待开待展的高粱穗。芦苇荡里,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在阳光里变幻着奇彩。你惊叹大自然的万千神奇,但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大自然的随心所欲。
①无边无际的绿在晨曦下浩浩荡荡 ②苇尖上挂上了一层淡淡的亮色 ③新穗抹了浅浅的绿 ④红的敷抹 ⑤黄的点染 ⑥绿的底色
战争和农村题材,是中国文学的重镇,孙犁的创作与这两个题材____。但除极少作品外,大都被排斥在文学史论述的“主流”之外。虽然茅盾站出来说表现战争和土地问题这类____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笔调,还可以有其他风格”。的确,文学本无题材大小之分,且都有各自的出发和抵达,但孙犁另辟蹊径,以“牧歌”方式处置战争土地题材,向人性和人情的深层结构开掘,还是被挤到文学的边缘,受到冷落。
然而,时间是个裁判者,当年有些“主流”作品逐渐被读者淡忘,而与文学主流话语疏离,拥抱生活,拥抱大地,拥抱人民而获得文学价值的孙犁的作品,留下了人间真气,留下荷花淀派的趣味风神,留下了一个战士作家的精神____,而经久弥香,风情益增。
孙犁一生漠于人世,拒绝参加无聊的社会活动,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严格恪守“文人宜散不宜聚”的信条,闭门谢客,苦读诗书,伏案创作,安放自己那颗纯净、高远之心。他一生虽____,远离尘世,但他的葬礼,却声动津门,人们不会忘记这位中国文化塑造的中国文人的优美人格和他的文化风神。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也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横: 横七竖八 横样子
奔: 奔驰 奔头儿
扒: 扒手 扒车奔
一般来说,革命或社会现实主义等文学话语中的民间具有更多的被动性和片面性。显然,就特定政治语境下的孙犁小说而言,借助民间思想资源有效统合了语义世界的多元矛盾与冲突,形成了革命乡土的丰富诗意况味以及整体诗化品格。由此,作为一种以革命与战争为“异在”的乡土诗化叙述,孙犁小说其实有着向民间倾斜的诗学必然性,民间生存智慧表现出了诗化传统、现代以及革命话语的意义通约性和开放性,对于多样精神资源的调和,说明革命语境下乡土诗意资源的获取与民间生存哲学之间某种必然的精神统一,而这一视野中的孙犁小说就此可以获得整体性的美学观照和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