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斯的忍耐与宽容
那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树枝朝她颈背上狠狠抽打了十几下。彭斯的眼里没有涌出一滴眼泪。我目睹着这一场面,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徒劳无益的怒火,气得双手直发抖,只得停下手中的活儿,可是她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上,却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变化。
“倔脾气的姑娘!”斯凯契德小姐嚷道,“你那邋遢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啦。把扫帚拿走!”彭斯遵命照办了。当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仔细朝她打量着。她正把自己的手绢放回口袋,瘦削的脸颊上还有一丝泪痕在闪闪发光。
傍晚的游戏时间,我觉得是洛伍德一天中最欢快的时刻。教室也显得比早上暖和了,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愉快感。
我跳过几张长凳,钻过几张桌子,来到一个壁炉跟前;我看到彭斯正跪在高高的铁丝炉档旁,借着余烬的微光,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在看书,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还是那本《拉塞拉斯》吗?”我走到她身后问道。“是的,”她说。
“你姓彭斯,名字叫什么呢?”
“海伦。”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吗?”
“我从更靠北面的地方来,差不多快到苏格兰的边界了。”
“你一定想离开洛伍德吧?”
“不,我干嘛想离开呢?我是给送到洛伍德来受教育的,不达到目的就离开没有好处。”
“可是那个老师,斯凯契德小姐,对你这么凶。”
“凶?哪儿的话!她是严格,她讨厌的是我的缺点。”
“可要是我换了你,我会讨厌她,对她反抗。她要是拿那个鞭子打我,我就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你也许不会那么做。可要是你真那么做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让你的亲戚非常痛心。宁可忍受一下除自己之外谁都感受不到的痛楚,这总比冒失行事,让所有和你相关的人都受连累好得多。”
“可是,在满是人的屋子中间罚站,挨打,终归是丢脸的呀。再说你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还受不了呢。”
“可是既然你躲不了,那就只好忍着点了。命中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尽说受不了,那是软弱和愚蠢的。”
我听了她这番话非常诧异,这套忍耐的学说,我领悟不了,她对惩罚她的人表示宽容,我更是没法理解和赞同。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海伦·彭斯是借助一种我看不见的光来看待事物的。我疑心也许她是对的,是我错了,可是我已不愿意深究这件事。
“谭波儿小姐也像斯凯契德小姐那样对你很凶吗?”
一提到谭波儿小姐的名字,她那严肃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谭波儿小姐非常善良,她不忍心严厉对待任何人,哪怕是学校里表现最差的学生。她看到我的错处,就温和地给我指出,要是我做了点值得称赞的事,就大加赞扬。我非常珍视她对我的赞扬,但就连她的赞扬,也没能激励我经常做到遇事谨慎、考虑周全。”
“很了不起。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做到的。要是大家对那些残暴不公的人一味宽容顺从,那坏人就要任着性子胡来了。他们就不再有什么顾忌,也就永远不会改好,反而会越来越坏。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时,我们一定要狠狠回击。我要说我们一定得这样——要狠狠回击,好好教训教训打我们的那个人,要他永远不敢再这样打人。”
“我想,等你长大一点,你会改变这种想法的。眼下你到底还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小姑娘。”
“不过,我是这样想的,海伦。有的人,不管我怎么想讨他们喜欢,他们还是一个劲地讨厌我,对这种人,我不能不讨厌。还有,对那些毫无道理地责罚我的人,我一定要反抗。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的人爱我,我也会爱他,或者我自己认为该受罚,我就心甘情愿地受罚。”
“最能克服仇恨的并不是暴力,最能医治创伤的也不是报复。”
(节选自《简·爱》第六章)
在我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证实了我从昨夜以来所珍藏的希望、意愿和感情,证实了过去近两周中我所任其自流的总的思想状况;“理智”出来,以她独有的安静方式叙述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表示我怎样拒绝现实,而去疯狂地吞噬空想。我宣布了这样的判决:
没有一个比简·爱更大的傻瓜曾经呼吸过生命的气息;没有一个更会幻想的白痴曾经过量贪食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作琼浆吞咽。
“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欢的人吗?你有天赋的力量讨他喜欢吗?你有哪方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吗?去你的!你的愚蠢叫我恶心。你从偶尔的喜爱表示中得到了乐趣,可那只是一个名门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向自己的下属、向初出茅庐的人作出的暧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连自私自利都不能使你变得聪明些吗?今天早上居然还反复地回忆昨夜那短短的一幕?——蒙起你的脸来感到害羞吧!他说了些赞美你眼晴的话,是吗?瞎了眼的自负的人!抬起你的烂眼睑,瞧瞧你自己那可诅咒的糊涂吧!在比她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受宠若惊,而他又不可能有娶她的意图,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让爱情之火偷偷地在心中燃烧,而这种爱情,如果得不到回报或者不被发觉,那一定会毁掉培养爱情的生命,如果被发现或者得到反应,那必然会象鬼火似的引人走进泥泞的荒野,而不能自拔。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发疯。
“那么,简·爱,听着你的判决:明天,放一面镜子在你面前,用粉笔如实地画下你的尊容;不能缩小一个缺陷,不能省略任何刺眼的纹路,不能掩饰任何讨厌的丑处;要在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凡的家庭女教师肖像。’”
“随后,拿出一块光滑的象牙——你画盒子里面有一块备着;拿出你的调色板把你最鲜艳的、最优良的、最纯粹的颜料调和起来;挑你最精致的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想象得到的最可爱的脸的轮廓,用你的最最柔和的浓淡色调和悦目色彩着色,就按照菲尔费克斯太太所描绘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模样来画;记住乌油油的鬈发,东方人的眼睛;——怎么!你回到罗切斯特先生身上来找模型。命令你!不准哭鼻子!不准伤感!——不准懊丧!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想想庄严而又匀称的轮廓,希腊式的脖子和胸脯,让滚圆的、炫目的胳膊可以看得见,还有一只纤手;既不要省去钻石戒指也不要略去金手镯;如实地画出服装、薄薄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花。称它为‘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偶然幻想罗切斯特先生对你有好感,你就把这两张肖像拿出来比较一下,说:只要罗切斯特先生愿意努力一下,他也许就可以赢得那位高贵女人的爱;你看他可不可能对一个赤贫的、无足轻重的贫民,浪费一点心思来认真考虑呢。”
“我就要这样做,”我下了决心;主意已定,我心里平静下来,于是便睡着了。
我遵守我的诺言。用粉笔画我自己的肖像,只花一两个小时就够了;而我画一张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象牙小像,却花了我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才完成。那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和我那用粉笔画的真实头像比起来,对比之鲜明已经达到了自我克制所能希望达到的极限。我从这件工作上得到了好处;它使我的头脑和手都忙着,它使我想不可磨灭地印在我心上的那个新的印象变得强烈而固定。
不久,为了我这样强迫自己的感情经受的有益训练,我有了向自己祝贺的理由。多亏有这种训练,我才能够以体面的镇静态度来面对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要不是有了这样的准备,哪怕在表面上,我也许都是无法保持镇静的。
(选自《简·爱》第十六章,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版,有删改)
①而去疯狂地吞噬空想。(说说“吞噬”这个词的表达效果。)
②不能缩小一个缺陷,不能省略任何刺眼的纹路,不能掩饰任何讨厌的丑处。(这句话连用几个“不能”,有什么作用?)
《骆驼祥子》(节选)
老舍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做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
(选自《骆驼祥子》)
《简·爱》(节选)
“离开桑菲尔德,我感到痛苦,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那里过着丰富、愉快的生活,至少过了短短的一个时期。我没有受到践踏。我没有被弄得僵化。我没有被排斥在同光明、活力、崇高的一切交往之外。我曾经面对面地同我所尊敬的人,同我所喜爱的人,——同一个独特、活跃、宽广的心灵交谈过。我已经认识了你,现在感到自己非从你这儿被永远拉走不可,真叫我害怕和痛苦。我看到非走不可这个必要性,就像看到非死不可这个必要性一样。”
……
“真的,我得走!”我有点恼火了,反驳说,“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貌和一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选自《简·爱》)
“离开桑菲尔德,我感到痛苦,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那里过着丰富、愉快的生活,至少过了短短的一个时期。我没有受到践踏。我没有被弄得僧化。我没有被排斥在同光明、活力、崇高的一切交往之外。我曾经面对面地同我所尊敬的人,同我所爱的人,——同一个独特、活跃、宽广的心灵交谈过。我已经认识了你,现在感到自己非从你这儿被永远拉走不可,真叫我害怕和痛苦。我看到非走不可这个必要性,就像看到非死不可这个必要性一样。
……
“真的,我得走!”我有点恼火了,反驳说,“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和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一一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眼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是国的女作家。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倒背着双手站在炉子跟前,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耀眼刺目的东西,他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鬈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小姐,怎么卷过了,满头都是鬈发?”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怕的东西,他的手抖动着。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
“朱莉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是别人,烫起鬈发来了?她竟然在我们这个福音派慈善机构里,无视学校的训诫和原则,公开媚俗,烫了一头鬈发,这是为什么?”
“朱莉娅的头发天生就是鬈的。”坦普尔小姐更加平静地回答。
“天生!不错,但我们不能迁就天性。我希望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说何必要留那么多头发?我一再表示我希望头发要剪短,要朴实,要简单。坦普尔小姐,那个姑娘的头发必须统统剪掉,明天我会派个理发匠来。我看见其他人头上的那个累赘物也太多了——那个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身来。叫第一班全体起立,转过脸去朝墙站着。”
坦普尔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
他把这些活奖章的背面细细打量了大约五分钟,随后宣布了判决,他的话如丧钟般响了起来:“头上的顶髻都得剪掉。”
坦普尔小姐似乎在抗辩。“小姐,”他进而说,“我要为主效劳,他的王国并不是这个世界。我的使命是节制这些姑娘的肉欲,教导她们衣着要谦卑克制,不梳辫子,不穿贵重衣服。而我们面前的每个年轻人,出于虚荣都把一束束头发编成了辫子。我再说一遍,这些头发必须剪掉,想一想为此而浪费的时间,想……”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到这儿被打断了。另外三位来访者,都是女的,此刻进了房间。她们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赶得上聆听他关于服饰的高论。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三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插着鸵鸟毛,在雅致的头饰边沿下,是一团浓密的鬈发,烫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条装饰着貂皮的贵重丝绒披巾,额前披着法国式的假鬈发。
这几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还有两位是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她们受到了坦普尔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领到了房间一头的上座。她们看来是与担任圣职的亲属乘同一辆马车到达的。
(节选自《简·爱》)
①半个小时不到,钟就敲响了五点。散课了,大家都进饭厅去吃茶点,我这才大着胆走下凳子。这时暮色正浓,我躲进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直支撑着我的魔力消失了,被不良反应所取代。我伤心不已,脸朝下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海伦·彭斯不在,没有东西支撑我。孤身独处,我难以自制,眼泪洒到了地板上。我曾打算在罗沃德表现那么出色,做那么多事情,交那么多朋友,博得别人的尊敬,赢得大家的爱护,而且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班上已经名列前茅,米勒小姐热情夸奖我,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许,还答应教我绘画,让我学法文,只要我在两个月之内继续取得同样的进步。此外,我也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同我年龄相仿的人也对我平等相待,我已不再受人欺侮。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践踏。我还有翻身之日吗?
②“永远没有了,”我想,满心希望自己死掉。正当我泣不成声地吐出了这个心愿时,有人走近了我,我惊跳了起来,又是海伦·彭斯靠近了我,渐暗的炉火恰好照出她正在这空空荡荡的长房间里走过来的身影,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③“来,吃点东西,”她说,可是我把咖啡和面包都从我面前推开了,只觉得仿佛眼下一滴咖啡或一口面包就会把我噎住似的。海伦凝视着我,也许很惊奇,这时我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仍然一个劲儿号啕着,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胳膊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膝头上,她就那么坐着,不言不语,像一个印度人。倒是我第一个开了腔:“海伦,你怎么会跟一个人人都相信她会说谎的人呆在一起呢?”
④“是人人吗,简?瞧,只有八十个人听见叫你撒谎者,而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呢。”
⑤“可是我跟那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的八十个人瞧不起我。”
⑥ “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瞧不起你,或者讨厌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那么同情你。”
⑦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了话以后,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呢。”
⑧“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也不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伟人。这里人不喜欢他。他也不想法让人喜欢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宠儿,你倒会处处树敌,公开的,或者暗地里的都会有。而现在这样,大多数胆子大一点的人是会同情你的。而要是你继续努力,好好表现,这些暂时压抑着的感情,不久就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此外,简,”她刹住了话头。
⑨“怎样。海伦?”我说着把自己手塞到了她手里,她轻轻地揉着我的手指,使它们暖和过来,随后又说下去:“即使整个世界恨你,并且相信你很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